◎張向紅
西九文化區和香港話劇團聯合制作的音樂劇《大狀王》近日在京演出。首演那天結束后走出劇場,發現很多人左手持節目單、右手持手機,對著天空拍照。抬頭望,一輪滿月當空。在剛剛過去的三個小時,舞臺上也始終有這樣一輪正圓,忽高忽低忽冷忽熱,它是冤情直訴的登聞鼓,是至高至亮的明月,是窺測人間的冷眼。戲里戲外,彼此映照,波瀾起伏的故事引發萬千情緒的涌動,仿佛一直蕩漾到天際,如此良夜何!
一年多前就有先睹為快的業內朋友相告,《大狀王》是迄今為止華人音樂劇的最高水平。是的,它對得起漫長的期待,擔得起所有的贊美。
它深刻,同時歡快;它凜冽,同時溫暖;它驚怖,同時輕盈。它觸達的主題非常宏大——關于生與死,善與惡,罪與罰;但同時,姿勢卻又如此“親人”。
方唐鏡:五彩斑斕的“黑”
非常幸運地看了兩組演員的表演,劉守正的方唐鏡是“老奸猾”,梁仲恒的則是“浮浪賤”,一個反派,黑得五彩斑斕。
方唐鏡,這個清末廣東著名的訟棍,在《大狀王》里打了三場官司,三場官司是三大關節。第一場是他顛倒黑白、原告變被告的本色擔當,贏得簡捷爽利有如神助,他自比一葦渡江的菩提達摩,得意張狂到了極致;第二場是急救楊秀秀,壞人被迫學著做一個好人;第三場官司,方唐鏡成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義人。
三場官司是三級大跳,貌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卻絲絲入扣步步合情合理,猶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所以,當那振聾發聵驚心攝魄的最后一幕炸裂全場,天地都要為之震動。
一個吃盡作惡紅利的惡人為什么回頭?最初是恐懼驅動:惡貫滿盈的人也怕死,所以跳進水中救起秀秀。但此后在他做回好人的路上,推動他的力量已經不僅僅是恐懼,而是獎賞——朋友,您是否相信,善良也是一種力量?是的,善良就是善良者的福報,做好人就是對一個好人最大的獎賞。千夫所指的方唐鏡,初嘗做好人的甘美滋味。
當萬壽堂的悍仆福全搖身一變成為方唐鏡的時候,我忍不住發出驚呼。啊,好強悍的筆力啊!“方唐鏡”已經成為一個可以征用可以借代的符號,真的方唐鏡以宋世杰之名贏回了做一個好人的幸福,但仍有很多“方唐鏡”在橫行人間。真正了結此生孽債的,是方唐鏡打敗方唐鏡,方唐鏡殺死方唐鏡。
阿細:大報仇的悖論
方唐鏡,“荒唐鏡”,人人喊打的“扭計師爺”;宋世杰,“訟師杰”,同情弱者智慧老辣伸張正義的好人。
考察宋世杰的流傳,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最初,他是京劇骨子老戲《四進士》的主人公宋士杰,京劇大師周信芳的代表作;然后,這個人物開始緩緩南下,與珠三角傳說中的四大狀師合流;然后,是粵劇大師馬師曾與紅線女合作的《審死官》的主角;再然后,他走進了周星馳和梅艷芳聯袂的電影《審死官》——看,“大狀王”來源如此源遠流長。
茶樓講古,民間傳說,戲文流傳……說書人串起全場,楊秀秀書寫章回小說。在一次又一次的轉述與縫合中,根脈清晰又前所未見的《大狀王》橫空出世。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
在各種民間傳說和戲曲渲染中,方唐鏡和宋世杰就是兩個分據善惡兩端的人物。但在《大狀王》的設置中,善與惡、無辜與死有余辜的界限,好似對著遠方的某個點對焦,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反復失焦。
宋世杰與方唐鏡,一而二,二而一,是兩個人物的合體,也是同一個人的分身。
少年阿細(宋世杰的乳名)的墜水溺亡,是鏡仔(方唐鏡的乳名)非主觀故意的過失,但僥幸存活的他卻抹黑因他而死的阿細,一腔怨憤的阿細從此執著成怨鬼,糾纏如毒蛇。
阿細的復仇,是把方唐鏡也“拖下水”。他按照八爺的指令,利用自己的超能力幫助方唐鏡作惡。于是,宋世杰與方唐鏡一明一暗,一陰一陽,一個教唆一個行惡,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已經在公堂上贏得80場勝利,只需再勝一場,九九八十一樁壞事的“業績”滿格,方唐鏡就將迎來死期。此刻阿細現身,準備好好欣賞仇人的驚恐。
阿細/宋世杰的報仇,緣起于方唐鏡的惡,但他懲惡的方式卻是助惡;他欲尋求正義的實現,但在通向正義的路途,怨鬼變成了倀鬼。
而且,被嗔恨充滿的阿細緊緊跟隨自己的仇人,卻冷落了世間最愛他的那個人——他的魂魄16年不曾探母……
用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實現的公平和正義,還能叫公平正義嗎?用加速作惡從而加速死亡的方式懲罰惡人,那么“善”該如何錨定?恨到極致,愛又該如何安放?
阿細的復仇,就陷入了這樣的悖論。
《大狀王》將壞人變好和好人復仇的敘事,以奇特的方式扭結在一起,上升為一種形而上的詰問與哲思。
所以,《大狀王》既是方唐鏡因為恐懼死亡而止惡向善的猛回頭,也是阿細一點點放下仇恨的真解脫,表面上看是方唐鏡一個人的救贖之路,實際上是兩個人的脫胎換骨。
楊秀秀:誰都有剎那的游移
與方唐鏡和宋世杰相比,楊秀秀更像是一個功能性的人物,也是真善美的擔當。但很可貴,編劇沒有把她寫成圣母,而是讓她在情急之下幾乎復刻了方唐鏡行差踏錯的第一步——在關鍵時刻,兩組人物甚至連肢體語言都幾乎一模一樣!當她欲掙脫癆病新郎,他倒地垂死,向她呼救,她卻悄然收回遞藥的手……所以,當大姑姐誣陷她謀殺親夫的時候,她據理力爭:“我沒有!”但那個見死不救的畫面閃回,她頹然:“我有罪。”
楊秀秀也曾隨時用小本本記下方唐鏡的黑材料,寫成小作文散播于茶樓酒肆。但剎那的游移,讓她看清自己心中潛藏的惡閃念。就像當年阿細和鏡仔追逐金蜻蜓而落水的情景再現,“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悲劇在《大狀王》里上演了兩次。不同的是,方唐鏡諉過他人向外卸責,第一個重大謊言成了他此后無數謊言的起點;而秀秀的可貴在于她向內反省,行經了人性的灰色地帶,令她對是非善惡黑白的復雜嬗變有了體察。所以,她對方唐鏡從鄙視到原諒到包容,進而生發了愛意,就不僅僅是因為方的兩次出手相救……
《大狀王》的每一個主角都被賦予了復雜性,唯獨秀秀的大姑姐鄔玉圓這個人物變臉太快,像是一個漫畫人物。這個姐姐為了照顧癆病的弟弟犧牲了自己的幸福,終生未嫁,可是一旦弟弟過世,家產她就全無份。這種制度性的不公,何嘗不是助長惡意的推手?此處或許稍稍給點滴筆墨,就可以凸顯這個人物的復雜性。
金蜻蜓:一個帶著詛咒的應許
《大狀王》構建的是一個天堂人間地獄并存的“三界”,佛界負責導引,地獄負責懲戒,人間負責秩序;《大狀王》抓取的思想資源涵括了儒釋道,但觀眾看到的,卻是“三要素”全方位的缺位。
佛向何淡如許諾,只要找到金蜻蜓,用它做藥引子,流行鄉里的疫病就會解除。然而尋覓金蜻蜓的過程讓兩個少年一個枉死,一個從此以謊言開啟缺德人生。而八年之后還鄉的何淡如,眼前景是家破人亡;他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出頭,結果卻比茍活茍且更糟糕——李四慘死未能平冤,還饒上了李母、阿香和腹中胎兒。
“金蜻蜓”是一個應許,但更像一個詛咒。那個超越萬邦之上的力量真的存在嗎?如果存在的話,祂為什么會放任悲慘與不平在人間大行其道?人類活得如此痛苦,這是被考驗還是被放棄?
越篤信越虔敬的人,面對這個問題便越痛苦,就像許多經歷奧斯維辛的人發生信仰危機。“踏上清源/只因輾轉/不識佛與仙”,《大狀王》將有關終極問題最大的糾結與困惑,給了最具圣人體質的何淡如,意味深長。
八爺:中國式《第七封印》
明明恨足一世
在今天看竟似一同流逝
愛恨從來或許相抵
誰可解答這問題
遠望浮云漸閉
燦爛流霞漸矮
驟眼告終就當撒一場白米
阿細放下仇恨的時刻,背景是送葬的隊伍梵唱低吟,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智慧到彼岸。
當方唐鏡一步步向好,當宋世杰開始寬恕,當觀眾正欣慰于真善美終于戰勝假惡丑,來自幽冥世界的“八爺”白無常將一盆冰水兜頭潑下。這真是中國版的“伸冤在我,我必報應”,“孽債一經沾上/就似花開散在未來/伴那暗黑永在/孽海浸鳳臺”。寬恕的權力不屬于六道輪回的眾生,生死簿的恩怨情仇不能由當事雙方強行平倉。
“八爺”這個角色的設置像極了“導演中的導演”伯格曼的《第七封印》中與騎士對弈的死神。那個白臉黑袍的死神也要帶走“該死的人”,但他同時又是一個追問者、質詢者,逼迫妄圖逃逸的人省思自己的一生。在這個死神面前,無論是睿智的大思辨,還是拂亂棋局的小動作,都不可能改變結局——次日的清晨,在遠處山岡上,騎士也在跳著骷髏之舞的隊列里。但是,就像方唐鏡和宋世杰以最后一次陰陽合作扳倒了萬壽堂、救下無數眾生一樣,善良的馬戲團夫婦也因騎士的掩護逃脫了死亡名單……
“八爺”也像布爾加科夫《大師與瑪格麗特》中大鬧莫斯科的魔鬼沃蘭德,他誘使惡者更惡、丑態百出,用以惡制惡的方式完成道德審判。
“八爺”也像極了一個冷靜的精算師、一個KPI至上的公司高層,他只管生死簿務必保持收支平衡,指標達成便勾魂攝魄,勾銷一筆賬目。“善”并不是加分項,強行改變結果反而會陷眾生于更悲慘的境地。一言以蔽之,他只負責懲罰,不負責救贖。
阿細與“八爺”定下的是魔鬼的誓約,想放下想停止想退出這一“魷魚游戲”,對不起,門兒都沒有——是要對社會對人性有多少深刻的體察,才能寫出這殘酷的一筆。世界才不是一個溫柔地等待你成熟的果園,一旦錯誤堆疊一旦鑄成大錯,基本就回不去了。
說好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說好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呢?可是,如果殺戮者放下屠刀就可立地成佛,那又置始終循規蹈矩的良善于何地?用后知后覺的“善”對沖成年累月的“惡”,豈是完成幡然醒悟棄暗投明的幾個動作就可以輕松了結?救贖之道的啟動,是一息尚存的良知;但通往救贖的路途布滿荊棘,懺悔錄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要用血淚書寫。
所有對地獄和天堂的質疑,在此又形成了完美的閉環。你可以懷疑超越性力量的存在與否,但天行健地勢坤,熵增的世界自有宇宙法度。
桌子椅子扇子傘:這么近那么美
第一次看《大狀王》的時候,驚詫于它不斷翻番山重水復的劇情和不斷堆疊推高的人物困境,整個人被完美劇作震懾到目不暇接。二刷的時候,才略有余裕欣賞其舞臺之美。
啊,多么高級的舞臺。特別是那些對中國傳統戲曲常用手法的化用,這么近,那么美!
當“八爺”嚇阻試圖違約的阿細,這位一直溜邊的白無常以忽高忽低飄飄忽忽的形象出現在舞臺正中。伴隨他一起出場的,還有兩個手持水旗的隨從。說它是水旗,但其質地與顏色都特別輕柔,在燈光的輔助下(話說《大狀王》的打光真是妙在毫巔啊),隨著演員的旋轉翻繞,裊裊娜娜如煙如霧,像是人們匍匐于神靈面前時點燃的縷縷香煙,又像幽冥世界的忘川之水波,也似伴隨勾魂使者的死亡之霧。它營造和烘托著神秘與恐怖的氣氛,但又因為輕盈柔美,緩解了恐怖與緊張。
出現在舞臺上的任何一種道具,比如扇子、雨傘,也都是這個調性:恰當,且美。傳統戲曲以一桌二椅模擬萬千場景,《大狀王》對這種極簡美學的化用同樣精妙。幾把椅子不同的排列組合,一會兒是公堂,一會兒堆疊成贏家居上的“搶包山”;一會兒是秀秀逃亡的懸崖,一會兒是送葬隊伍里的棺槨;一會兒排成一列,拗出名畫《最后的晚餐》的造型……
最后一場,大雪從天而降,那是方唐鏡與宋世杰對楊秀秀的共同承諾,那是大狀王以死相拼才得以昭示天下的六月雪,它也回應了阿細曾經以菩薩之名為心愛之人示現的花瓣雪,也是阿細“撒一場白米”的對仗……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面,是持傘緩行的群舞。傘,在中國傳統舞臺上早已自成一套情緒荷載,它是遮護,是美好邂逅,是行路坎坷,同時隱含不祥的失散……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的《大狀王》以此作為全劇的收束,余韻悠悠,不絕如縷。
親愛的朋友,當我寫下這一大篇文字的時候,心里一直有隱隱愧疚:如此大面積劇透,對尚未看到這出戲的人多么不妥。但有一點我又十分篤定:即使透露這么多,仍不及親臨所感的萬一。它極具造型感的舞蹈設計、留白寫意的舞美、涵蓋了中國外國古典現代等20多種曲式又渾融一體的音樂、節奏鏗鏘盡顯粵語之美的歌詞、烘云托月精準無比的燈光……這是一部全方位優質的上乘佳作。
攝影/夏冬
供圖/西九文化區管理局香港話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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