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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丨不朽,是一堆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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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悠悠的西敏古寺里,眾鬼寂寂,所有的石像什么也沒說。游客自紐約來,游客自歐陸,左顧右盼,恐后爭先,一批批的游客,也嚇得什么都不敢妄說。岑寂中,只聽得那該死的向導,無禮加上無知,在空廳堂上指東點西,制造合法的噪聲。十個向導,有九個進不了天國。但最后,那卑微斷續的噪聲,亦如歷史上大小事件的騷響一樣,終于寂滅,在西敏古寺深沉的肅穆之中。游客散后,他兀自坐在大理石亭之間,低回久不能去。那些石精銅怪,百魄千魂的噤嘿之中,自有一種冥冥的雄辯,再響的噪聲也辯它不贏,一層深似一層的陰影里,有一種音樂,灰撲撲地安撫他敏感的神經。當晚回到旅舍,他告訴自己的日記:“那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徘徊在幽光中,被那樣的鬼所祟,卻是無比的安慰。大過癮。大感動。那樣的被崇等于被祝福。很久。沒有流那樣的淚了。”

說它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一點也沒錯。在那座嵯峨的中世紀古寺里,幢幢作祟的鬼魂,可分三類。掘墓埋骨的,是實鬼。立碑留名的,是虛鬼。勒石供像的一類,有虛有實,無以名之,只好叫它作石精了。而無論是據墓為鬼也好,附石成精也好,這座古寺里的鬼籍是十分雜亂的。帝王與布衣,俗眾與僧侶,同一拱巍巍的屋頂下,鼾息相聞。高高低低,那些嶙峋的雕像,或立或坐,或倚或臥,或鍍金,或敷彩,異代的血肉都化為同穴的冷魂,一礦的頑塊。李白所說“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在此地并不適用。在西敏寺中,詩人一隅獨擁,固然受百代的推崇,而帝王的墓穴,將相的遺容,也遍受四方的游客瞻仰。1966年,西敏寺慶祝立寺九百年,宣揚的精神正是“萬民一體”。

西敏寺的位置,居倫敦的中心而稍稍偏南,詩人斯賓塞筆下的“風流的泰晤士河”在其東緩緩流過,華茲華斯駐足流連的西敏寺大橋凌乎波上,在寺之東北。早在7世紀初年,這塊地面已建過教堂。1065年,敕建西敏寺的英王,號稱“懺悔的愛德華”。次年諾曼底公爵威廉北渡海峽,征服了大不列顛,那年的圣誕節就在西敏寺舉行加冕大典,成為法裔的第一任英王。從此,在西敏寺加冕,成了英國宮廷的傳統,而歷代的帝王卿相高僧名將皇后王子等,也紛紛葬在寺中。不葬在此地的,也往往立碑勒銘,以志不忘。西敏寺,是一座大理石砌的教堂,七色的玻璃窗開向天國,至今仍是英國人每日祈禱的圣殿。但同時是一座石氣陰森陽光罕見的博物巨館,石槨銅棺,拱門回廊,無一不通向死亡,無一不通向幽暗的過去。

對于他,西敏古寺不只是這些。坐在南翼大壁畫前的古木排椅上,兩側是歷代詩人的雕像,凌空是百尺拱柱高舉的屋頂,遠眺北翼,歷代將相成排的白石立像盡處是所羅門的走廊,其上是直徑二十英尺的薔薇圓窗,七彩斑斕的薔瓣上,十一使徒的繪像,染花了上界的天光——這么坐著,仰望著,恍恍惚惚,神游于天人之際,西敏寺就是一部立體的英國歷史,就是一部,尤其是對于他,石砌的英國文學史。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詩人之隅,他是屏息斂氣,放輕了腳步走進來的。忽然他已經立在詩魂蠢動的中間,四周,一尊尊的石像,頂上,一方方的浮雕,腳下,一塊接一塊的紀念碑平嵌于地板,令人落腳都為難。天使步躊躇,妄人踹莫顧,他低吟起頗普的名句來。似曾相識的那許多石像,逼近去端詳,退后來打量,或正面瞻仰,或旁行側望,或碑文喃喃以沉吟,或警句津津而冥想,詩人雖一角,竟低回了兩小時。終于在褐色的老木椅上坐下來,背著哥德斯密司的側面浮雕,仰望著崇高的空間怔怔出神。6世紀的英詩,巡禮兩小時。那么多的形象,聯想,感想,疲了,眼睛,酸了,肩頸,讓心靈慢慢去調整。

最老的詩魂,是六百多歲的喬叟。詩人晚年貧苦,曾因負債被告,乃戲筆寫了一首諧詩,向自己的阮囊訴窮。亨利四世讀詩會意,加賜喬叟年俸。不到幾個月,喬叟卻病死在寺側一小屋中,時為1400年10月25日。寺方葬他在寺之南翼,尸體則由東向的側門抬入。但身后之事并未了結。原來喬叟埋骨圣殿,不是因為他是英詩開卷的大師,或什么“英詩之父”之類的名義——那都是后來的事——而是因為他做過朝官,當過宮中的工務總監,死前的寓所又恰是寺方所賃。七十多年后,卡克斯敦在南翼墻外裝置了英國第一架印刷機,才向寺方請準在喬叟墓上刻石致敬,說明墓中人是一位詩人。又過了八十年的光景,英國人對自己的這位詩翁認識漸深,乃于1556年,把喬叟從朱艾敦此時立像的地點,遷葬于今日游客所瞻仰的新墓。當時的詩人名布禮根者,更為他嵌立一方巨碑,橫于碩大典麗的石棺之上,赫赫的詩名由是而彰。其后又過百年,大詩人朱艾敦提出“英詩之父,或竟亦英詩之王”之說,喬叟的地位更見崇高。所謂寂寞身后事,看來也真不簡單。蓋棺之論難定,一個民族,有時要看上幾十年幾百年,才看得清自己的詩魂。

喬叟死后二百年,另一位詩人葬到西敏寺來。1598年的圣誕前夕,斯賓塞從兵燹余燼的愛爾蘭逃來倫敦,貧病交加,不到一月便死了。親友遵他遺愿,葬他于喬叟的墓旁,他的棺木入寺,也是經由當年的同一道側門。據說寫詩吊他的詩友,當場即將所寫的詩和所用的筆一齊投入墓中陪葬。直到1620年,杜賽特伯爵夫人才在他墓上立碑紀念,可見斯賓塞死時,詩名也不很隆。

其實盛名即如莎士比亞,蓋棺之時,也不是立刻就被西敏寺接納的。英國最偉大的詩人,死于1616年,卻要等到1740年,在寺中才有石可托。1674年彌爾頓死時,清教徒的革命早已失敗,在政治上,彌爾頓是一個失勢的叛徒。時人報道他的死訊,十分冷淡,只說他是“一個失明的老人,書寫拉丁文件維生”。六十三年之后,他長發垂肩的半身像才高高俯臨于詩人之隅。



西敏寺南翼這一角,成為名詩人埋骨之地,既始于喬叟與斯賓塞,到了18世紀,已經相沿成習。1711年,散文家艾迪生在《閱世小品》里已經稱此地為“詩人之苑”,他說:“我發現苑中或葬詩人而未立其碑,或有其碑而未葬其人。”至于首先使用“詩人之隅”這名字的,據說是后來自己也立碑其間的哥德斯密司。

詩人之隅的形成,是一個緩慢的傳統而且不規則。說它是石砌的一部詩史吧,它實在建得不夠嚴整。時間那盲匠運斤成風,鬼斧過處固然留下了駭目的神工,失手的地方也著實不少。例如,石像羅列,重鎮的詩魁文豪之間就繚繞著一縷縷虛魅游魂。有名無實,不,有石無名,百年后,猶飄飄浮浮沒有個安頓。雪萊與濟慈,有碑無像。柯勒律治有半身像而無碑。相形之下,普賴爾(Matthew Prior)不但供像立碑,而且天使環侍,獨據一龕,未免大而無當了。至于謝德威爾(Thomas Shadwell)不但浮雕半身,甚且桂冠加頂,帷飾儼然,乍睹之下,他不禁啞然失笑,想起的,當然是德萊頓那些斷金削玉冷鋒凜人的千古名句。德萊頓的諷刺詩猶如一塊堅冰,謝德威爾冥頑的形象急凍冷藏在里面,透明而凝定。謝德威爾亦自有一種不朽,但這種不朽不是他自己光榮掙來的,是朱艾敦給罵出來的,算是一種反面的永恒,否定的紀念吧。跟天才吵架,是沒有多大好處的。

詩人之隅,不但是歷代時尚的記錄,更是英國官方態度的留影。拜倫生前名聞全歐,時譽之隆,當然有資格在西敏寺中立石分土,但是他那叛徒的形象,法律、名教、朝廷,皆不能容,注定他是要埋骨異鄉。浪漫派三位前輩都安葬本土,三位晚輩都魂游海外,葉飄飄而歸不了根。拜倫死時,他的朋友霍普浩司出面呼吁,要葬他在西敏寺里而不得。其后一個半世紀,西敏寺之門始終不肯為拜倫而開。19世紀末年,又有人提議為他立碑,為住持布瑞德禮所峻拒,引起一場論戰。直到1969年5月,詩人之隅的地上才算為這位浪子奠了一方大理石碑,上面刻著:“拜倫勛爵,1824年逝于希臘之米索朗吉,享年三十六歲。”英國和她的叛徒爭吵了一百多年,到此才告和解。激怒英國上流社會的,是一個魔鬼附身的血肉之軀,被原諒的,卻是一堆白骨了。

本土的詩人,魂飄海外,一放便是百年,外國的詩客卻高供在像座上,任人膜拜,是詩人之隅的另一種倒置。莎士比亞、彌爾頓、布雷克、拜倫,都要等幾十年甚至百年才能進寺,新大陸的朗費羅,死后兩年便進來了。丁尼生身后的柱石上,卻是澳大利亞的二流詩人高登(A.L.Gordon)。頗普不在,他是天主教徒。洛里爵士也不在,他已成為西敏宮中的冤鬼。可是大詩人葉芝呢,他又在哪里?

甚至詩人之隅的名字,也發生了問題。南翼的這一帶,鬼籍有多么零亂。有的鬼實葬在此地,墓上供著巍然的雕像,像座刻著堂皇的碑銘,例如,德萊頓、約翰遜、詹森。至于葬在他處的詩魂,有的在此只有雕像和碑銘,例如,華茲華斯和莎翁,有的有像無碑,例如柯勒律治和斯考特,有的有碑無像,例如拜倫和奧登。生前的遭遇不同,死后的待遇也相異,這些幽靈之中,除詩魂之外,尚有散文家、小說家、戲劇家、批評家、音樂家、學者、貴婦、僧侶和將軍,詩人的一角也不盡歸于詩人。大理石的殿堂,碑接著碑,雕像凝望著雕像,深刻拉丁文的記憶、圣樂繞梁,猶繚繞亨德爾的雕像。哈代的地碑毗鄰狄更斯的地碑。麥考利偏頭側耳,聽遠處,歷史迂緩的回音?巧舌的名伶,賈禮克那樣優雅的手勢,掀開的絨幕里,是哪一出悲壯的莎劇?

而無論是雄辯滔滔或情話喃喃,無論是風琴的圣樂起伏如海潮,大理石的聽眾,今天,都十分安寧,冷石的耳朵,白石的盲瞳,此刻都十分肅靜。游客自管自來去,朝代自管自輪替,最后留下的,總是這一方方、一棱棱、一座座,堅冷凝重的大理白石。日磋月磨,不可磨滅的石精石怪永遠祟著中古這廳堂。風晚或月夜,那邊的老鐘樓當當敲罷十二時,游人散盡,寺僧在夢魘里翻一個身,這時,石像們會不會全部醒來,可驚千百對眼瞳,在暗處矍矍眈眈,無聲地旋轉。被不朽罰站的立像,這時,也該換一換腳了。

因為古典的大理石雕像,在此地正如在他處一樣,眼雖睜而無瞳如盲。傳神盡在阿堵,畫龍端待點睛。希臘人放過這靈魂的穴口,一任它空空茫茫面對著大荒,真是聰明,因為石像所視不是我們的世界,原不由我們向那盈寸間去揣摩,妄想。什么都不說的,說得最多。倚柱支頤,莎翁的立姿,俯首沉吟,華茲華斯的坐像,德萊頓的儒雅,彌爾頓的嚴肅。詩人之隅大大小小的石像,全身的,半身的,側面浮雕的,全盲了那對靈珠,不與世間人的眼神灼灼相接。天人之間原應有一堵墻,哪怕是一對空眶。

死者的心聲相通,以火焰為舌,活人的語言遠不可接。

所以隱隱他感到,每到午夜,這一對對偽裝的盲睛,在暗里會全部活起來,空廳里一片明滅的青磷。但此刻正是半下午,寺門未閉,零落的游客三三兩兩,在廳上逡巡猶未去。

也就在此時,以為覽盡了所有的石魂,一轉過頭去,布雷克的青銅半身像卻和他猛打個照面!剛強堅硬的圓頭顱光光,額上現兩三條紋路像鑿在絕壁上,眉下的巖穴深深,睜兩只可怖的眼睛,瞳孔漆漆黑,那眼神驚愕地眺出去,像一層層現象的盡頭驟見到,預言里駭目的遠景,不忍注目又不能不逼視。雕者亦驚亦怒,銅像亦怒亦驚,鼻脊與嘴唇緊閉的棱角,陰影,塑出瘦削的頰骨沉毅的風神。更瘦更剛是肩胛骨和寬大的肩膀,頭顱和頸項從其上挺起矗一座獨立的頑崗。布雷克青銅半身像的眼睛是兩個火山口,近處的空氣都怕被灼傷。惶惶然他立在那銅像前,也怕被灼傷又希望被灼傷。于是四周的石像都顯得太馴服、太乖、太軟弱、太多脂肪,鎖閉的盲瞳與盲瞳之間唯有這銅像瞋目而裂眥。古典脈脈。現代眈眈。

銅像是艾普斯坦的杰作。千座百座都兢兢仰望過,沒一座令他悸栗震動像這座。布雷克默默奮斗了一生,老而更貧,死后草草埋彭山的荒郊,墓上連一塊碑也未豎。生前世人都目他為狂人,現在,又追認他為浪漫派的先驅大師,既嘆其詩,復驚其畫。艾普斯坦的雕塑,粗獷沉雄出于羅丹,每出一品,輒令觀者駭怪不安。這座青銅像是他死前兩年的力作,那是1957年,來供于詩人之隅,正是布雷克誕生的兩百周年。承認一位天才,有時需要很久的時間。

詩人之隅雖為傳統的圣地,卻也為現代而開放。現代詩人在其中有碑題名者,依生年先后,有哈代、吉普林、梅士菲爾、艾略特、奧登。如以對現代詩壇的實際影響而言,則尚有布雷克與霍普金斯。除了布萊克立有雕像之外,其他六人的長方形石碑都嵌在地上。年代愈晚,詩人之隅要供置石像便愈少空間,鬼滿為患,后代的詩魂只好委屈些,平鋪在地板上了。哈代的情形最特別:他之入葬西敏寺,小說家的身份恐大于詩名,同時,葬在寺里,是他的骨灰,而他的心呢,卻照他遺囑所要求,是埋在道且斯特的故鄉。艾略特和奧登,死后便入了詩人之隅,足證兩人詩名之盛,而英國的政教也不厚古人而薄今人,奧登是入寺的最后一人。他死于1973年9月,葬在奧地利。第二年10月,他的地碑便在西敏寺揭幕,由桂冠詩人貝杰曼獻上桂冠。

下一位可輪到貝杰曼自己?奧登死時才六十六歲,貝杰曼今年卻已過七十。他從東方一海港來喬叟和莎翁的故鄉,四十多國的作家也和他一樣,自熱帶自寒帶的山城與水港,濟慈的一箋書,書中的一念信仰,群彥倜儻要仔細參詳。七天前也是一個下午,他曾和莎髯的詩苗詩裔分一席講壇;右側是白頭怒發鷹顏矍然的斯彭德,再右,是清瘦而易慍的洛威爾,半被他擋住的,是貝杰曼好脾氣的龍鐘側影。洛威爾是美國人,雖然西敏寺收納過朗費羅、亨利·詹姆斯、艾略特等幾位美國作家,看來詩人之隅難成為他的永久戶籍。然則斯彭德的鷹隼,貝杰曼的龍鐘,又如何?兩人都有可能,貝杰曼的機會也許更大,但兩人都不是一代詩宗。斯彭德崛起于30年代,一度與奧登齊名,并為牛津出身的左翼詩人。四十年的文壇和政局,塵土落定,憤怒的牛津少年,一回頭已成歷史——出征時那批少年誓必反抗法西斯追隨馬克思,到半途旗摧馬蹶,壯士齊回頭,遙揮手,別了那炫目而不驗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奧登去花旗下,作客在山姆叔叔家,弗洛伊德,祈克果,一路拜回去回到耶穌。戴·路易斯繼梅士菲爾做桂冠詩人,死了已四年。麥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學教授,進了英國廣播公司,作古已十三載。牛津四杰只剩下煢煢這一人,老矣。白發皚皚的詩翁坐在他右側,喉音蒼老遲滯中仍透出了剛毅。四十年來,一手揮筆,一手麥克風,從加入共產黨到訣別馬列,文壇政壇耗盡了此生。而繆斯呢是被他冷落了,二十年來已少見他新句。詩名,已落在奧登下,傳誦眾口又不及貝杰曼,斯彭德最后的地址該不是西敏寺。詩人之隅,當然也不是繆斯的天秤,銖兩悉稱能鑒定詩骨的重輕,里面住的詩魂,有一些,不如斯彭德遠甚。詩人死后,有一塊白石安慰荒土,也就算不寂寞了,有一座大教堂崢嶸而高,廣蔽歷代的詩魂把栩栩的石像縈繞,當然更美好。但一位詩人最大的安慰,是他的詩句傳誦于后世,活在發燙的唇上快速的血里,所謂不朽,不必像大理石那樣冰涼。

可是那天下午,南翼那高挺的石柱下坐著,四周的雕像那么寧靜地守著,他回到寺深僧肅的中世紀悠悠,緩緩地他仰起臉來仰起來,那樣光燦華美的一扇又一扇玻璃長窗更上面,猗猗盛哉是倒心形的薔薇巨窗,天使成群比翼在窗口飛翔。耿耿詩魂安息在這樣的祝福里,是可羨的。19世紀初,華茲華斯的血肉之身還沒有僵成冥坐的石像,丁尼生、勃朗寧猶在孩提的時代,這座歌德式的龐大建筑已經是很老很老了——煙熏石黑,七色斑斑黑線勾勒的厚窗蔽暗了白晝。涉海來拜的伊爾文所見的西敏寺,是“死神的帝國:死神冠冕儼然,坐鎮他宏偉而陰森的宮殿,笑傲人世光榮的遺跡,把塵上和遺忘滿布在君王的碑上。”今日的西敏寺,比伊爾文憑吊時更老了一百多歲,卻已大加刮磨清掃:雕門鏤扉,銅像石碑,色彩凡有剝落,都細加髹繪,玻璃花窗新鑲千扇,燭如復瓣的大吊燈,一蕊蕊一簇簇從高不可仰的屋頂拱脊上一落七八丈當頭懸下來,隱隱似空中有縹緲的圣樂,啊。這永生的殿堂。

對詩人自己說來,詩,只是生前的浮名,徒增擾攘,何足療饑,死后即使有不朽的遠景如蜃樓,墓中的白骸也笑不出聲來。正如他,在一個半島的秋夜所吟:

倘那人老去還不忘寫詩

燈就陪他低誦又沉吟

身后事付亂草與繁星

但對一個民族,這卻是千秋的盛業,詩柱一折,文廟岌岌乎必將傾。無論如何,西敏寺能辟出這一隅來招詩魂,供后人仰慕低回,挹不老桂枝之清芳,總是多情可愛的傳統。而他,迢迢自東方來,心香一縷,來愛德華古英王的教堂,頂禮的不是帝后的陵寢與偃像,世胄的旌旗,將相的功勛,是那些漱齒猶香觸舌猶燙的詩句和句中吟嘯歌哭的詩魂。悵望異國,蕭條異代,傷心此時。深闃隔世的西敏古寺啊。寺門九重石壁外面是現代。衛星和巨無霸,Honda和Minolta的現代。車塞于途,人囚于市,魚死于江海的現代。所有的古跡都陷落,蹂躪于美國的旅行團去后又來日本的游客。天羅地網,難逃口號與廣告的噪聲。月球可登、火星可探而有面墻不可攀、有條小河不可渡的現代。但此刻,他感到無比的寧靜。一切亂象與噪聲,紛繁無定,在詩人之隅的永寂里,都已沉淀,留給他的,是一個透明的信念,堅信一首詩的沉默比所有的擴音器加起來更清晰,比機槍的口才、野炮的雄辯更持久。堅信文字的冰庫能冷藏最燙的激情、最新鮮的想象。時間,你帶得走歌者帶不走歌。

西敏寺乃消滅萬籟、釋盡眾嫌的大堂,千載宿怨在其中埋葬,史家麥科利如此說。此地長眠的千百鬼魂,碑石相接,生前為敵為友,死后相伴相鄰,一任慈藹的遺忘覆蓋著,混沌沌而不分。英國的母體一視同仁,將他們全領了回去,冥冥中似乎在說:“唉,都是我孩子,一起都回來吧,愿一切都被饒恕。”彌爾頓革命失敗,死猶盲眼之罪人。布雷克歿時,忙碌的倫敦太忙碌,渾然不知。拜倫和雪萊,被拒于家島的門外,悠悠游魂無主,流落在南歐的江湖。有名的野鬼陰魂總難散,最后是母土心軟,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到黃昏,所有的鴉都必須歸塔。詩人的南翼對公侯的北堂,月桂擎天,同樣是為棟為梁,西敏寺兼容的傳統是可貴的。他想起自己的家渺渺在東方,昆侖高,黃河長,一百條泰晤士的波濤也注不滿長江,他想起自己的家里激辯正高昂,仇恨,是人人上街佩戴的假面,所有的擴音器蟬噪同一個單腔單調,桂葉都編成掃帚,標語貼滿屈原的額頭。

出得寺來,倫敦的街上已近黃昏,八百萬人的紅塵把他卷進去,匯入浮光掠影的街景。這便是肩相摩踵相接古老又時新的倫敦,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用血肉之身愛過,咒過,鬧過的名城。這樣的街上曾走過孫中山,丘吉爾,馬克思,當倫敦較小較矮,滿地是水塘,更走過女王的車輦和紅氅披肩的少年。四百年后,執節戴冕的是另一個伊麗莎白在白金漢宮,但誰是錦心繡口另一個威廉?在一排猶青的楓樹下他回過頭去。那灰撲撲的西敏寺,和更為魁偉的國會,夕照里,峻拔的鐘樓,高高低低的尖塔纖頂,正托著天色迥藍和云影輕輕。他向前走去,沿著一排排黑漆的鐵柵長欄,然后是斑馬線和過街的綠燈,紅圈藍杠的地下車標志下,七色鮮麗的報攤水果攤,紀念品商店的櫥窗里,一列列紅衣黑褲的衛兵,玻璃上映出的卻是兩個警伯的側像,高盔岌岌而束頸。他沿著風車堤緩緩向南走,逆著泰晤士河的東流,看不厭堤上的榆樹,樹外的近橋和遠橋,過橋的雙層紅巴士,游河的白艇。

——水仙水神已散盡,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我歇猶未休。

從豪健的喬叟到聰明的奧登,一江東流水奶過多少代詩人?而他的母奶呢,奶他的汨羅江水飲他的淡水河呢?那年是中國大地震西歐大旱的一年,整個英倫在喘氣,惴惴于二百五十年未見的苦旱。圣杰姆斯公園和海德公園的草地,枯黃一片,恰如艾略特所預言,長靠背椅上總有三兩個老人,在亢旱的月份枯坐待雨。而就在同時一場大臺風,把小小的香港笞成旋轉的陀螺,暴雨急湍,沖斷了九廣鐵路。那晚是他在倫敦最后的一晚,那天是8月最后的一天。一架波音707在蓋特威克機場等他,不同的風云在不同的領空,東方迢迢,是他的起點和終點。他是西征倦游的海客,一顆心惦著三處的家:一處是新窩,寄在多風的半島;一處是舊巢,偎在多雨的島城,多雨而多情;而真正的一處那無所不載的后土,倒顯得生疏了,縱鄉心是鐵砧也經不起三十載的捶打捶打,怕早已忘了他吧,雖然他不能忘記。

當晚在旅館的臺燈下,他這樣結束自己的日記:“這世界,來時她送我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愈用愈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活更新。縱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許會被寬恕,欣然被認作她的孩子。”

1976年10月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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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6 02: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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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曦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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