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韻至上,靜凈至美
□ 張廣明
科學和藝術是人類文明的雙翼,共同構成了各類文化的基礎內涵。作為一名藝術與科學的實踐者,我始終在理性邏輯與感性表達之間尋求平衡。每當鋪開宣紙,謝赫“六法”之首的“氣韻生動”便如晨鐘暮鼓般縈繞心頭。這不僅是對生命律動的追求,更是東方美學對宇宙精神的深邃詮釋。
勢拔五岳夢青山 69cm×138cm
從“形似”到“神遇”的筆墨覺醒
謝赫在《古畫品錄》中強調:“雖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唯陸探微、衛協備該之矣。”他將“氣韻”置于至高之位,因為它直指藝術的本體:以有限的筆墨承載無限的生機。在我的畫作《溪鄉景居》中,云煙繚繞的村落正是通過虛實相生的留白與筆斷意連的墨線,使靜止的山水產生呼吸般的韻律。
畫的好壞,根本不在于技巧的精粗,而在于能否讓畫面“透氣”,讓觀者在筆墨之外感受到一種生命力和一股流動的內在精神氣質。謝赫所言“氣韻生動”,這“生動”并非熱鬧,而是“真”——真山真水的真,真情真意的真。筆墨只是橋梁,將自然的氣與自己的心渡至紙上,這樣的畫才擁有“魂”。
獨釣寒江雪 55cm×65cm
五代荊浩在《筆法記》中提出“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遺不俗”,這一論述深刻影響了我的創作觀念。在《松瀑圖》的創作過程中,我運用篆籀筆法勾勒樹石,通過筆力的頓挫疾徐,模擬瀑水奔涌的節奏,使“氣”得以貫注于形態之中;同時,以淡墨層層暈染霧靄,使山體在朦朧中透出清冷之“韻”。這種創作實踐,印證了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的洞見:“凡畫,氣韻本乎游心。”氣韻的生成,源于在“師古”中尋根,在“師自然”中生長,在“本心”中沉淀,其本質是心靈與自然的共鳴。
山水畫的真諦不在“畫山水”,而在借筆墨追摹天地間流轉的氣韻,在素紙淡墨中沉淀出“靜”與“凈”的本真之美。
“靜”“凈”之美的理論溯源與實踐探索
“靜”與“凈”二字,是我藝術精神的內核。“凈”代表筆墨的本真,“靜”則是意境的歸宿,二者相生相成,達到筆墨與心境的和諧統一。
清代惲南田曾言:“畫以靜氣為貴。人知矜躁為雜,而不知散漫亦雜……靜則不雜,不雜則清。”此語揭示了傳統文人畫對心境澄明的極致追求。“凈”體現在用筆、用墨、用色上,并非墨色越豐富越好,凈則清。倪瓚的墨色雖淡,卻“純”,沒有多余的暈染,沒有雜亂的筆觸。惲南田說“洗盡塵渣,獨存孤迥”,這“孤迥”即“凈”。真正的“美”,不在濃艷,而在“凈”;不在喧嘩,而在“靜”。在我的青綠山水系列《春山景色新》中,石綠的薄敷與赭石的淺絳形成冷暖調和,摒棄濃艷跳脫之色,以“凈”色營造“靜”境;構圖取法倪瓚“一河兩岸”式的疏朗格局,摒棄繁復堆砌,使觀者如置身空山新雨后的清明世界。我的畫作《瀑布半天上》,屋舍用極簡的線條勾勒,不加陰影,卻讓人覺得那白墻是“亮”的,仿佛被江南的陽光曬透了。
江渚逸韻 69cm×69cm
宋代韓拙說“墨有五色,而其用在純”,墨色的“凈”并非單調,而是讓每種墨色都“到位”,該淡的不濃,該虛的不實,就像江南的水,清可見底,卻藏著深淺。現在我畫山石,少用皴擦,多用“染”。用羊毫筆蘸淡墨,順著山石的肌理慢慢染,讓墨色自然滲透,像雨水慢慢浸過山巖。有時染三遍,紙面依然干凈,卻能看出山石的厚度。這讓我想起潘天壽說的“力透紙背”,這“力”不是蠻力,是“勻”,讓筆墨像水一樣,順著紙的紋理走,不抗拒,不勉強,自然就“凈”了。
韓拙在《山水純全集》里說“山貴靜,水貴動,然靜中藏動,動中含靜,方為妙”。江南山水的靜,是“活靜”:水在流,但流得緩;云在動,但動得輕;鳥在飛,但飛得閑。我畫《桃花源地》時,在山坳里水邊屋后畫了幾株桃樹,桃花用胭脂點染,卻在山之間留了片空白。桃色明快,水面平靜,倒影清澈,像雨水剛落過。觀者看畫時,目光會落到空白處,心里自然就靜了,這就是惲南田說的“虛處生神”。
筆墨間的減法與留白,畫山水就像沏碧螺春:第一遍洗茶,去浮塵;第二遍沖泡,出真味。“凈”與“靜”就是山水畫的“洗茶”與“真味”。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提出“畫者辟天地玄黃之色,泄陰陽造化之機”,強調畫家應對自然本質進行提純。我筆下的《夜半鐘聲到客船》,刪減了現實中雜亂的蘆葦叢,僅以數枝搖曳的蘆花暗示風勢,水面以極淡花青統染,形成月下“空水共氤氳”的純凈之境。這種“凈”并非簡單留白,而是以簡馭繁的審美淬煉,如理學大家程顥所言“萬物靜觀皆自得”,只有心靈滌除塵囂,方能捕捉天地大美。
筆墨的“凈”,要靠心境的“靜”來養;畫面的“靜”,要靠筆墨的“凈”來顯。潘天壽說“畫事須有靜氣”,這靜氣不是裝出來的,是練出來的。靜氣必出于畫家的真實精神狀態,非強學而可得之。
山壑奇偉海云幽 138cm×69cm
氣韻與靜凈的辯證共生
在當代語境中重新審視“氣韻生動”,需打破一個常見誤區:氣韻并非僅限于動態的張揚,靜態之中同樣蘊含著磅礴的生機。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明確指出“氣韻非師”,他認為氣韻源于“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我的跨界經歷恰好為此提供了佐證,科學研究培養的嚴謹思維,反哺了我對畫面結構的精確掌控。例如在《梅梢喜語》中,梅枝的交錯布局,每一處轉折都經過幾何推演,確保在“靜”的框架內實現枝干騰挪的“氣”勢;而雀鳥啼鳴的瞬間動態,一筆揮就,在動靜辯證中達成和諧之美。
潘天壽提出的“強其骨”理論,進一步深化了我對氣韻的理解。他主張:“畫事以筆取氣,以墨取韻,以焦、積、破取厚重。”我的大幅山水作品《云海聽泉》便是對此理念的實踐:以篆書筆意強化山脊的骨線(氣),運用積墨法表現叢林的蒼潤(韻),再通過赭石、花青、石綠等色彩的微妙滲透,營造出豐富的空間層次(靜凈)。這種創作方式印證了惲南田的論斷:“氣韻藏于筆墨,筆墨都成氣韻。”
西湖勝境 138cm×69cm
學者型畫家的創作心悟
格物致知與即興抒懷的融合。自然科學的研究經歷迫使我常以“格物”精神審視自然。通過力學結構解析,我深刻理解山石紋理的形成邏輯,然而繪畫卻需超越物理層面的真實。韓拙在論及畫山時曾說:“每遇一圖,必反復端詳,猶如面對巨物。”在太行山寫生期間,我白天細致測繪巖層走向,夜晚則摒棄數據束縛,僅憑筆墨捕捉山岳在暮色中隱現的混沌意境。這種“雙重視角”讓作品既符合物理規律(靜謐),又蘊含神韻(氣韻)。
青綠傳統的當代表達。新金陵畫派“筆隨當代”的理念,促使我對青綠山水進行創新性探索。傳統青綠山水往往偏重裝飾性,而我則在礦物質顏料中巧妙融入淡墨,使得《云壑松風》中的青峰既承襲了唐畫的瑰麗風采,又蘊含了宋畫的含蓄意境。此外,我以“凈”為創作準則:嚴格限制色相種類,僅以青、綠、赭三色為基調,通過濃度的微妙變化,營造出層次豐富的視覺效果。
詩書畫印的整體氣韻。受文人畫“四全”傳統的啟發,我常在畫中題自創詩句以抒胸懷,也是對畫作思想的一種補充。如在《濤聲齊鳴》中自題詩句:“山中何所有,嶺上白云多;松濤和瀑音,自悅難寄君。”正如惲南田詩云:“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書法采用行楷飄逸之勢,與山巖構圖相呼應;白文印章“居正”壓于畫面右隅,既平衡了布局,又點明了主題。這種多維藝術語言的交織,使得氣韻在視覺與精神層面得以貫通。
望江南 69cm×138cm
跨時空的美學對話
我的創作始終與古代畫論保持著深層次的對話:謝赫的“氣韻生動”在《松瀑圖》中化為云氣環繞山脊的流動軌跡;韓拙論水“活物也,形似不定,須向動靜中求之”,啟示我以留白與墨色濃淡來表現水態;惲南田的“靜凈”觀貫穿于《寒江雪嶺村居圖》的墨韻處理,以極淡墨色堆積雪意,在“無畫處皆成妙境”。
近代潘天壽“一味霸悍”的筆墨力度,亦被我轉化為內斂的力量。《秋河溢長空》中山峰以焦墨斧劈皴塑形,但通過山頂氤氳的朝霞柔化剛猛,實現“骨氣”與“靜謐”的共生,這正是先賢王維所言:“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青藍相繼的美學薪火
“氣韻至上,靜凈至美”,這不僅是對技法的追求,更是一種深刻的生活態度。當科技領域的精密思維與水墨的氤氳意象相碰撞,當里下河文化的沖淡平和融入新金陵畫派的革新精神,我的藝術實踐始終在探尋一個核心問題:如何在現代性激流中守護東方美學的精神內核?如今我已明白,先賢巨匠們的千年傳承揭示了山水畫的終極追求并非僅僅是“畫好”,而是“畫通”:通古,與傳統保持對話;通今,謳歌時代精神;通自然,頌揚天地大美;通自我,成為心靈修行的載體。
“氣韻至上”旨在賦予藝術以生命與靈魂,使其能與天地對話;“靜凈至美”則是構建藝術的精神骨骼,使其能涵養浩然正氣。二者辯證統一,共同構成了東方美學在現代語境下的創造性轉化范式。如今我所描繪的青山白云,既是對郭熙“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山水觀的回應,也是對惲南田“攝情”說的踐行,讓澄懷觀道的靜凈心靈,與天地生生不息的氣韻產生共鳴。
正如2023年個展“明泉廣韻”所昭示的那樣:畫為心印,追求的是筆墨之外的修行。從古法中探尋“變”的理,從自然中汲取“新”的源,從當下中尋找“我”的味。當清泉滌凈筆鋒,流韻自會穿越時空,在墨海中立定精神。流韻不僅是對傳統的致敬,更是對未來的期許。新時代賦予了現代藝術家新的使命:在科技時代守護東方美學精神,在創新中延續優秀中華文脈。
(作者為二級教授、博導,中美協會員,江蘇省中國畫學會常務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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