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春天的一個傍晚——爹,我回去陪奶奶吧。”餐桌旁,許光把筷子放下,說得很輕,卻斬釘截鐵。
這一年,許光三十出頭,正當壯年,肩章上閃著金色海浪。北海艦隊里,無論操艇還是火炮數據,他都拿得出手,艦艇長競賽排第一,幾位老兵常拍著他的肩膀感嘆:“早晚是師級料。”可許世友聽不進這些,他只惦記著大別山深處那位白發母親。家里兄弟姐妹多,老大總是被提前召喚出來扛擔子,何況奶奶已過七旬。于是,一頓普通家常菜成了人生分岔口。
許光答應得痛快,好像放棄的只是一次周末外出。可旁人心里明白,那是新中國第一批本科海軍軍官的檔案袋,也是難得的藍色夢想。許光卻回憶起十六年前第一次見父親時的情景:1949年秋,解放戰爭尾聲,他在前線營帳外等了半夜。天剛蒙蒙亮,一位滿身塵土的將軍掀開簾子,猛地把他抱起,“黑伢,你真來了!”那是從小名到學名的跨越,也是父子第一次握手的溫度。
緊接著,他被送去山東軍區文化速成中學。許世友難得囑咐:“要想保家衛國,腦子不能空。”許光記住了,從速成班一路跳到華東軍政大學,再進大連艦艇學院,海圖與英語單詞塞滿厚厚筆記本。海上考核時,別的艇只還在比對羅經,他已經憑星象算好方位。那些數據與獎狀堆在軍港倉庫,如今看來不過是紙片,可對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來說,卻曾是全部價值坐標。
到底是什么讓他愿意調轉方向?一封家書透露玄機。奶奶住到南京沒幾個月,就拉著孫子的手說:“風聲大,睡不踏實,山里雞叫才入夢。”老人辛苦慣了,鋼筋水泥的城市堵住了她的呼吸。她想念山梁、想念院子里那口老水井,也想念跟鄰居一起曬辣椒時的閑話。做兒子的勸了幾次,終究拗不過。許世友心里明白,母親這一走,也許就見不到自己最后身影,便把希望寄托在長子身上。
許光回到新縣,掛職縣武裝部副部長。剛下火車,鄉親們圍上來摸摸他制服上的海軍藍,又笑又羨:“聽說大上海的軍官不怕曬,你這皮膚咋還那么黑?”許光大笑:“甲板上吹海風,比大別山太陽毒多了。”幾句話拉近了距離。工作之外,他幾乎寸步不離老屋。奶奶喜歡喝紅薯粥,他半夜架鍋;老人牙口不好,他把青菜切成絲。有人悄悄問他后悔不后悔,他搖頭:“若船要返航,總有人得去拉纜繩。”
1967年深秋,奶奶病情惡化。許世友正巡防舟山,電報接連飛來,他卻分身乏術。南京總院備好病房,可山路顛簸延誤了最好時機。老人彌留時抓著許光手,低聲喚著小名:“黑伢,別忘了孝也別忘了苦。”話音落,手涼了。葬禮那天,山口小路擠滿素布和棉帽。許世友趕到,只能在墳前默默站一會兒。夜里,他拍拍兒子的肩:“回海軍吧,位置給你留著。”許光看著父親的眼睛,輕輕地,卻堅定:“我想留下。”
留下就要做事。新縣山多溝深,主路只有一條石子路,一到雨季全是爛泥。許光帶民兵搶修,他自己掄錘子、抬枕木。有人勸他寫封信給父親,調撥工程車更快,他偏不:“資源得靠正規渠道,不能搞特殊。”三年后,新縣通了縣級公路,運輸成本立刻降了三成。修路成功,再推水利。搞水渠要炸石,他站爆破點旁邊一次性點六根雷管,嚇得技術員直冒冷汗,他卻說:“我當年在艦上也是玩火藥的。”
教育是他心頭事。縣里只有一所完全中學,且教室陰暗。他帶著武裝部挨家挨戶動員捐木材,又跑到省里要指標,硬是把舊禮堂改成四層教學樓。第一批高中畢業生考上省大學時,許光偷偷請假趕去車站,看著孩子們揮著手,他背過身抹眼淚。
1979年后,外地企業想請他掛名顧問,待遇優厚。他婉拒:“我姓許,不姓股份。”有領導要調他去省城,他也笑著謝絕:“山里還沒富夠。”他寫給兒子的家書里曾說:“世友爺爺打的是江山,我守的是人心。”這句話,后來成了許家堂屋的一副對聯。許世友病逝,老戰友來人慰問,順便問他有何需求,許光端茶:“父親已為國家辦事一輩子,該休息了,我也一樣。”
日子一晃到九十年代,新縣在全國還算貧困。許光卻拉著縣領導研究旅游:“咱們紅色資源這么多,山又好水又好,不挖掘太可惜。”那會兒紅色旅游還沒火,他先試點搞了個紀念館,游客不到兩千人,可第二年翻了四倍。有人評價說他腦子轉得快,他擺手:“老區要自我造血。”等到本世紀初,旅游產業已經成了新縣最大收入來源之一。
2013年1月6日凌晨,許光在醫院的最后一句話是:“賬目別亂,我那點積蓄全留給福利院。”二十萬元,對于一輩子不搞副業的老人來說,幾乎是全部身家。遺體告別當天,鄉親們排成長長隊伍,很多人不懂敬軍禮,就把帽檐抓得緊緊,像當年送戰士上前線。靈車緩緩開過縣城,小孩站在父母肩頭,老人拄杖抹淚。有人低聲感慨:“這是個把孝心活成了一輩子的人。”
許光沒有碩大墓碑,只有一塊青石,刻著短短八個字:孝恭克彰,樸實無華。風吹過山崗,松濤像浪聲,仿佛在對那位離開航道的人輕輕招手:海上的位置依舊空著,但故鄉的土地因你而豐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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