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京滬兩地的文化聚會上,大家聊起了《山海經(jīng)》。一位常年在國外生活的作家朋友說,曾有外國友人言之鑿鑿,說自己認(rèn)真比照地圖,確信《山海經(jīng)》里所描繪的山川,在美利堅(jiān)國土上有確切對應(yīng)。
且不論真實(shí)與否,這位能付出如此多心血閱讀《山海經(jīng)》并在地圖上描畫的外國友人,必然對古代中國有著深切的向往與想象。這種域外想象,在文學(xué)史上屢見不鮮。經(jīng)過從文本到文本的幾重轉(zhuǎn)折與誤讀,往往留下可堪追尋的痕跡。
韓國作家韓江首部長篇小說《玄鹿》,其核心意象也是源自中國傳說。韓江以“玄鹿”來代表那些身處黑暗卻向往光明的礦工,以及有著類似處境的底層人民。韓江自述,這一意象的靈感來源于博爾赫斯的《想象動物志》里記載的中國傳說故事。在書中,她以充滿詩意的筆觸重述道:相傳,有一種永遠(yuǎn)期盼著光明的地下動物玄鹿,它們善良而純真。當(dāng)它們遇見受困的礦工時(shí),會幫助它們找到礦井出口。然而,當(dāng)這種動物真的來到地面后,又會徹底化為無形。
韓國就在中國近旁,受中國文化影響深遠(yuǎn),韓江卻經(jīng)由遙在地球另一端的博爾赫斯,才接觸到了這個(gè)故事。而她或許并不知道,這只穿越了中文、英文、西班牙文和韓文的玄鹿,原來是一個(gè)美麗的誤讀。
在博爾赫斯的《想象動物志》里,天鹿(即韓江所寫“玄鹿”)是一種向往光明的地下動物,它們會說話,企圖賄賂或糾纏礦工,求他們把自己帶出去。博爾赫斯注解說明,這個(gè)中國故事源自杰·威洛比-米德的《中國的食尸鬼和妖精》(Gerald Willoughby-Meade,Chinese Ghouls and Goblins,1928)。杰·威洛比-米德是英國漢學(xué)家,本人并未到過中國,他所書寫的故事基本源自書籍閱讀,以及與漢學(xué)家朋友們,如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之子翟林奈(Lionel Giles)的交流。他在書中敘述了和博爾赫斯版本差不多的天鹿(Celestial Stag)的故事,并明確說明它源自中國典籍《續(xù)子不語》。
天鹿故事的原型故事,應(yīng)是《續(xù)子不語》記錄的一個(gè)云南礦工傳說。故事并不像韓江書寫的那么傷感,也不似博爾赫斯寫的那么奇幻,反倒是有些驚悚。“乾麂子”是礦難中不幸被壓在地下的礦工化身而成的,“為土金氣所養(yǎng),身體不壞,雖不死,其實(shí)死矣”(《續(xù)子不語》)。相傳“乾麂子”游蕩在地下,遇見活的礦工,便會很高興地搭訕,向其討煙抽,給了煙便一吸而盡,并跪下求礦工帶它出去。礦工提出條件,要“乾麂子”先帶其尋找“金苗”(即礦源),而后騙它到出口,等它坐籃子上升到一半的時(shí)候,割斷繩子讓其墜亡。偶爾有人心生憐憫,讓它出了礦井,它就會立刻化為腐臭且?guī)в袕?qiáng)烈毒性的水。
“乾麂子”的故事,其底色是悲涼的歷史。自古以來,云南各類礦產(chǎn)資源豐富,尤其盛產(chǎn)鑄錢所需的銅。明代,云南的銅生產(chǎn)大部分是民間自發(fā)募集資本開采,缺乏統(tǒng)一有效的管理。明代中后期,曾經(jīng)四度在云南本地鑄錢,在利益驅(qū)使下,民間更是展開大規(guī)模開采。《明史》卷八十一《食貨志五》記載:“嘉靖、隆、萬間,因鼓鑄,屢開云南諸處銅場,久之所獲漸少。”在這種情況下,常因急于求成而導(dǎo)致礦難,悲劇頻發(fā)。那些底層礦工無法被載入史冊的人生故事,最終隱藏在了“乾麂子”這一驚悚卻可悲的形象里。
杰·威洛比-米德特別寫到,“乾麂子”是中國傳說里少見的與開礦有關(guān)的傳說。在記載“乾麂子”的故事時(shí),他很明確知曉中國人將其視為一種僵尸,而非動物或精靈,于是猜測鹿(stag)這個(gè)詞或許在中文語境里有特殊含義。杰·威洛比-米德的直覺是正確的。他所閱讀到的故事譯本,應(yīng)是荷蘭漢學(xué)家高延在《中國的宗教體系》提供的英譯本。高延在翻譯時(shí),采用了直譯的方式,但將“乾”(干)誤讀為乾坤的“乾”(天),將“麂”誤讀為“鹿”,從而形成了“天鹿”(Celestial Stag)這一聽上去頗為美好的譯名。這個(gè)美麗的名字,讓“乾麂子”的故事在跨語種的流傳過程中,逐漸褪去了現(xiàn)實(shí)的悲涼色彩。
至韓江筆下,它終于徹底“變”成了一種善良而富有靈性的動物,走進(jìn)了韓國的煤礦故事。雖然意象被誤讀了,但韓江將其用于描述礦工及底層人民的處境,卻又意外地符合“乾麂子”故事的本色。這個(gè)轉(zhuǎn)寫演繹,體現(xiàn)出了韓江對于“善”的信任。韓江書寫疼痛與殘酷,她知道善是美的,也是脆弱的,依然選擇相信善可以是一種答案,或者至少是我們在面對無法理解之悲劇時(shí),可以依憑的一種態(tài)度。哪怕,這種答案可能只是一瞬間的光亮,就像“乾麂子”在黑暗中抽掉的那一口煙。
原標(biāo)題:《白杏玨:一只被誤讀的“玄鹿”》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蔡瑾
約稿編輯:吳南瑤
來源:作者:白杏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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