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人對著鏡頭,報紙上用黑體字標著 “獲救老師現狀,未截肢”。油墨的味道混著窗外的雨氣,聞著有點悶。
第一次聽說老師獲救時,有人說他 “一條腿保不住了”,還有人說 “肋骨斷了七根”。這些話像蒲公英的種子,在人群里飛,落地就生根。現在照片一登,那些根突然就枯了,只剩下幾片干黃的葉子。
我對著照片看了半晌,想從他的笑容里找出點什么。是劫后余生的慶幸?還是別的什么?他的袖口是整齊的,不像剛從病床上爬起來的人。背景是間病房,白墻白床,連花瓶里的花都擺得端端正正,像戲臺子上的布景。
這讓我想起魯迅筆下的 “示眾”。看客們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些什么,哪怕是血,是傷,只要夠刺激。現在主事的人很懂規矩,端出一盤 “完好無損”,像給哭鬧的孩子塞塊糖,堵住那些想發問的嘴。
有個學生家長在朋友圈轉了這張照片,配文 “萬幸”。底下有人評論 “老師沒事就好”,像在安慰自己。可我總想起那六個沒回來的學生,他們的照片沒登在報紙上,只有家人在手機里翻來覆去地看,看一次哭一次。
沒人去問那六個學生的后事辦得怎么樣,也沒人提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 —— 就像宴席上掉了塊骨頭,大家都假裝沒看見,繼續喝酒夾菜。
“未截肢” 這三個字,在報紙上占了挺大地方。像是在說,只要人是完整的,別的都不重要。可那些沉下去的孩子,誰來給他們標上 “勿念”?
這讓我想起鎮上的老裁縫,衣服破了個洞,他不補洞,反倒在旁邊繡朵花,說 “這樣好看”。洞還在,只是被花蓋住了,穿著的人知道,哪里磨得慌。
有記者想去采訪老師,被攔在了病房外。“醫生說需要靜養”,保安的話說得很客氣,手里的棍子卻攥得很緊。倒是有個穿西裝的人進了病房,手里提著個果籃,后來才知道是學校的。他們在里面談了什么,沒人知道。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玻璃,像有人在外面拍門。我把報紙翻過來,背面是篇報道,說 “事故原因正在調查”。
那六個學生的家長,大概也看到了老師的照片。他們會怎么想?是該為老師的 “完好” 高興,還是該為自己的殘缺流淚?村口的老槐樹倒了的時候,有人惋惜樹干,有人心疼樹洞里的鳥窩,可樹終究是倒了,說什么都晚了。
同學群里有人發了張舊照,六個學生在后排,老師站在前頭,笑得比報紙上的燦爛。照片有點模糊,像素不高,卻比今天登的這張真實。有人在下面發了個蠟燭的表情,很快就被新的消息刷下去了。
這世界總愛粉飾太平。摔碎了的碗,說 “還能盛粥”;斷了弦的琴,說 “還能彈響”。可碗上的裂紋會漏水,琴上的斷弦會扎手,就像這照片里的笑,再燦爛,也遮不住背后的窟窿。
老師的腿沒截肢,這當然是好事。可這好事能讓沉下去的孩子活過來嗎?能讓那些破碎的家庭復原嗎?就像補好的碗,終究不是原來的樣子,裂痕里的粥,喝著總帶點土腥味。
有人說 “要往前看”,這話聽著有理,卻像站在岸邊勸落水的人 “別掙扎”。那些失去孩子的家長,怎么往前看?前面是空蕩蕩的房間,是沒拆封的課本,是再也等不到的放學鈴。
現在,腳印沒了,傷口被蓋住了,連老師的腿都 “完好無損”。仿佛只要照片拍得夠好,那些不好的事就真的沒發生過。可我知道,有些東西,不是一張照片就能蓋住的,就像地里的種子,就算被石頭壓著,也會拼命往上鉆。
雨停了的時候,我把報紙疊起來,塞進抽屜最底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