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叫張立誠的人,自幼跟著祖母何氏生活。
何氏是個苦命之人,早年沒了丈夫,獨自一人辛辛苦苦地把獨子拉扯大。
待到他成婚年紀,向鄰居借了些銀錢為他娶了一門親。
兒媳是個賢惠之人,且與兒子很恩愛。兩年后,為張家添下一男丁。
負擔增加,兒子在外做工更加勤快,每日要很晚才能回家。
雖說辛苦,但日子一天天在好轉。持續下去,欠下的債務肯定能如期還上。
就在何氏以為能松口氣時,天大的災禍突然降臨。
兒子陪兒媳回娘家,在半道上被驚馬踢到了心口,人當場就不行了。
驚馬不知是哪位官宦人家的,沒人承認。府衙也找不到人證,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失去丈夫,兒媳哭得不行,愧疚難安。認為若沒有此行,便不會遇上此災。誓要生死與丈夫一起,竟在夜里偷偷懸梁自盡了。
家中遇此變故,令何氏的眼淚都哭干了。到最后,哭都哭不出來。有心也想隨了兒子去,一了百了。
砒霜都拿到了手中,轉頭看到年紀還未滿周歲、嗷嗷待哺的孫子,終究還是掩下了想死的心。
家中還有債務未還清,自己死了倒是輕松,可立誠怎么辦?小小年紀的人,就要獨自背上債務嗎?
想到此,她把砒霜重新包上,放在床腿處。
家中沒有田地可種,何氏靠給大戶人家洗衣裳,以賺取一點菲薄的收入來維持生計。
只是,立誠年紀小,需她背在身上,可這樣做事就會受到影響。再加上孩子年幼不懂事,啼哭起來又不分場合。是以,大多數主家都不愿意雇用她。
一籌莫展之際,幾位街坊鄰居看不下眼,主動提出由大家輪流幫忙照看孩子。
何氏非常感激,流著淚當場就要給人跪下磕頭,感謝大家的相助。
被隔壁的劉嬸一把拉起,“雖說咱都不是富裕之人,但熬點米粥拿點米湯什么的喂孩子算啥大事?哪需你行如此大禮?”
從此,立誠吃上了百家飯。沒人計較得失,誰家一有空就幫忙照看,讓何氏安心在外頭做事。
立誠身上穿的衣裳是鄰居孩子穿小的,但也是補丁打補丁。不過,有衣蔽體這已是很好,為何氏減輕了許多負擔。
窮人家的孩子大多過早成熟,立城很小就會幫著鄰居嬸嬸們做事。不到五歲,燒火做飯很熟練,待祖母歸家,便能喝上一口熱湯。
這讓何氏心里感到欣慰,心道:再熬些年,等孫子長大能自食其力,那么就是自己死了,也是安心的。
白天沒啥事,張立誠會去街坊找同齡的孩子玩。
這條街住了好多手藝人,有人會在家門外做事,以招徠活計。
小孩們無事可做,就去人家門口瞧熱鬧。
街東頭住了個宋木匠,三天兩頭地帶著幾個徒弟在家門前的籬笆院子里做家具。
有的徒弟笨,練手藝時,常把木料刨壞,惹得性子急的宋木匠會吼上幾句。
小孩們覺得好玩,擠進院子里,圍在邊上看。吭吭喳喳的,哄都哄不走。
張立誠也喜歡看,不過,他不是看徒弟挨罵,而是留心看宋木匠怎么教徒。
慢慢地,居然被他琢磨了些門道出來。
劉嬸家的大兒子鐵頭跟著宋木匠學了兩年,家里的板凳壞了,劉嬸讓他做張出來。
鐵頭吭哧吭哧忙乎半天,木料廢去不少,但只做出一張長短腿的凳子。
氣得劉嬸大罵,讓他別再去學了,不如改換行當,跟他爹學打鐵。
自小聽煩了重錘擊打鐵塊的聲音,鐵頭死活不肯,飯都沒吃就離開了家。
過了幾天,吃完早飯跑出來玩的立誠,在院子里看到鐵頭扔在墻邊的工具,旁邊還有一堆準備當柴禾燒的廢木料。他便從里面揀了幾塊大的,搗鼓了一張小板凳出來。雖說外觀略顯粗糙,但平整穩當,可以坐人。
劉嬸見了,更加肯定自家兒子不行,“還是咱小立誠聰明,年紀不過八歲,做出來的東西卻像模像樣。不像鐵頭,就是塊榆木疙瘩,開不了竅。”
作主要把兒子的木匠工具送給立誠,被立誠搖手拒絕,“嬸,您是沒瞧見鐵頭哥雕的花可好了,您把工具給了我,趕明兒您還得重新買過,多費錢吶。”
宋木匠從旁人嘴中得知此事,笑著點頭:“立誠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嘛。”
他是個性情耿直之人,心里頭沒那么多彎彎繞繞,不會因為被偷學了技藝就心生膈應。再見到張立誠來玩,便會有意無意地傳授些技巧。
只是,沒提收他為徒的話。做徒弟有做徒弟的規矩,立誠的情況不行。
新徒弟拜師,得寫門生貼,立下三年出師的規矩。
這三年里,第一年做些掃地擔水,拉鋸磨刨刃之類的粗雜活兒。第二年才會讓跟著學推刨子、鑿眼等下手活兒。
學手藝活兒一步步有個過程,其間都得待在師傅這兒。即便晚上回家,一大清早也要趕過來。
立誠雖說家離得近,但要給他祖母燒兩頓飯呢。再加上年紀小,人比鋸子高不了多少,實在不適合收為徒弟。
不過,過完新年,宋木匠送了幾樣工具給張立誠,其中有把小鋸子,特別適合他目前的身高。
“專門為你做的,沒事就在家練著玩,需要木料到我這兒來拿。咱先說好啊,整木沒有,邊角料還是可以。”
“多謝宋叔。”
張立誠興奮地接下。
木工活兒光看不練,是沒用的。以后,靠著這套工具,他做了不少小物件。
這條街十八戶人家,每戶人家里都有個他做的東西,像小板凳,小桌子,帶推拉蓋的木盒等等。
十五歲時,宋木匠說他可以出師了,問是否愿意來自己這里。
立誠先是感謝,然后拒絕。
宋木匠皺眉,“你是怕我克扣工錢?”
立誠笑言:“就是因為您不會這樣做,我才不去的。”
宋木匠更覺納悶了:“這是什么理?”
立誠解釋得頗為委婉:“您現在并不缺徒弟,我去了,不過是分走大家的一份錢罷了。”
宋木匠搖頭:“你這孩子,越來越看不懂了。”
何氏對他此舉,也覺得奇怪,“你初做木匠,完全沒有名氣,誰會找你做事?跟著宋師傅,可過幾年安定日子,免了奔波之苦。”
面對祖母,立誠才說了實話,“出來學做手藝人的,多是窮人家的孩子。宋師傅體恤他們,按勞開出工錢,從不行克扣之事。有的徒弟家境困難,他還要貼些錢出去。”
“活兒就這么多,大家分得越多,宋師傅那兒就會越少。我這再一去,他那份就會更少,豈不是硬生生從他碗里搶飯吃嗎?”
聽完孫子的解釋,何氏點頭:“咱做人得厚道,可不能忘了來時的路。再說,你爹娘成親時,借他的錢到現在還未還清呢。”
提及自己兒子媳婦,何氏不免神情黯然。
見此,立誠安慰她:“宋師傅說我的技藝不錯,我多接些活干,早晚一定會還清債務的。”
可是,一個剛出師的小木匠,要想獨自張羅開業,何其艱難!
更何況,他怕影響宋木匠的生意,還不肯就近找活,去了鄰縣。
是以,大半年過去,沒一個請他做事的,別人都想找熟識的人。
有回,立誠主動提出不要錢給位老翁做張翹頭案。
老翁不肯,怕他把自家的木料給廢了。情愿等上三四個月,請一位有些年紀的木匠師傅前來。
無奈之下,立誠想了個辦法,做了幾件精致小巧的家具。每日在街邊攬活時,就把這家具擺在面前以吸引客人。
此招果然奏效,陸續有人找他做事了。靠著一點點的積累,慢慢被人熟識,局面這才得以打開。
從無到有的過程,非常艱難,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內里的辛酸,暫且不提。
宋木匠是知曉張立誠心意的,跟人講這孩子為人仁義,且厚道。但心思太善,又怕日后會吃虧。
花了七年時間,張立誠終于把家中所有債務還清。
過完年,他就二十二歲了。這個年紀,家境還過得去的同齡人大多數已經抱上了娃。
張家貧寒,拿不出禮金娶新婦,何氏心里很著急。
但這種事情不是急就能解決的,畢竟沒法變出錢來。
如今她上了年紀,腿腳不行,做事情早沒前幾年利索。僅靠立誠一人賺錢,不知要等到何時。
再次問人借嗎?前面的債才還清,緊跟著又要向人借,那要等多少年才能還清?
這個口,何氏她斷斷開不了。
對于娶親一事,張立誠倒是從來不急。
他跟何氏說,“咱家這條件,就別糟蹋人家姑娘了。我陪著您過,這日子不也挺好嗎?”
聞聽此言,何氏心中更加傷感。自己這身子骨只有自己清楚,陪不了多久了。
常年苦難的日子,像座大山壓在她身上喘不過氣。身上的病痛,從來只能忍著,窮盡所有的氣力忍著。一年復一年,她自知沒多長壽命了。
何氏倒是不怕死,死了就解脫了。可是,立誠他怎么辦?一個人孤孤單單到老,何等的凄涼!
思索片刻,試探地問道:“要不……咱們攢些錢下來,像街西頭的老沈家那樣,到人牙子手里買一個?”
“萬萬不可。”張立誠果斷拒絕,“祖母,人牙子手中的女孩,雖說有因家境貧寒賣過去的,但一定也有被拐賣去的。”
“咱要是到人牙子那兒買人成親,以后定會有人覺得這是筆好買賣,會拐賣更多的女子。”
何氏覺得不太好理解,“可這事情你不做,別人也會做的啊。”
“咱管不了別人,管好自己總是可以的。您想,宋師傅的女兒被花子拐走后,師娘整日以淚洗面,多可憐!”
“你說得倒有幾分道理。”何氏聽懂了,再不提這事。
過了半年,有媒人來家里說親。
何氏納悶得很,等別人說清來意,才知是鄰鄉有戶人家想招立誠入贅。
此戶人家的家主名叫馮發祥,生了四個女兒,最后才得一個兒子。家里田地雖多,但吃飯的人也多。是以,勞動力嚴重不足。
大女兒春蘭到了適婚年紀。馮發祥琢磨著,把她嫁出去,家里勞動力就更少了,實不如找個倒插門的女婿劃算。
那日,正巧看到立誠在親戚家里打柜子,瞧著小伙子憨厚本分,還有著一門好手藝。馮發祥留心打聽了一下,果然是個好人選。
無父無母,家中只有一個年邁的祖母,想必是活不了多長時間的。這樣的人成親后,一準會把心思全放在自己家中。
經過一番考量,他決定托媒人過來說親。
窮人因為沒錢,基本沒啥選擇,馮發祥篤定何氏會答應這門親事。
確實,何氏動搖了。
入贅雖不好聽,也有些被人瞧不起,但因為由女方家負責成親費用,倒是解了眼面前的難處。
窮在鬧市無人問,親戚們早不跟自家來往。立誠成了親,算是有個家,以后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不怕老了孤單。
這么想過后,何氏就把事情答應下來。等立誠回家,勸了他許久。
從內心底來講,張立誠不愿意結這門親。為了不讓祖母擔心自己,勉強答應下來。兩個月后,按馮家定好的吉日,和馮春蘭拜堂成親。
此刻,他絕對想不到,這一紙婚約日后簡直成了賣身契,令他痛苦不堪。
張立誠是個本性純良之人,到了馮家后,孝敬長輩,愛護弟妹。可以講,對馮家的人上上下下都很好。
只是,他的善意在這家人看來,不過是窮小子的卑微。
雖說是他們主動去說親,但從骨子里是瞧不起他這個贅婿的。
馮發祥的妻子蔣氏,是個刻薄之人,對立誠呼來喝去,什么活都叫他去做。
立誠從外面做完工回來,一刻都不得閑,立即要去忙田地里的事情。
晚上在家,還需燒好熱水,給馮發祥夫婦打洗腳水,侍候他們洗完。
起先只是服侍他們這對夫婦,過了沒多久,蔣氏令他把小兒子金寶的洗腳水也打上。以后,每天如此。
有回,鄰居過來借鋤頭,看到這情景,跟馮發祥開玩笑,“你家好命啊,得了個免費的長工。”
蔣氏輕嗤一聲,“好什么好,這門親事可全是我們家花費的錢財。別家女兒不僅要收彩禮,女婿還照樣要上門來做事。算過來,我們家可是吃了大虧。”
馮發祥含笑不語,顯然也是默認了這個說法。
鄰居心里覺得這家人非常不厚道,面上不好說什么,故借完東西就走了。
不過,他在背后跟人說,立誠不像個男人,沒血性,由著馮家人擺布。
立誠聽到此話后,苦笑,“都是一家人,哪里能計較許多。若要講血性,豈不是天天要吵鬧。”
他想息事寧人,但一味忍讓的結果,換來的卻是對方愈發的肆無忌憚。
前面講過,馮家生了四個女兒,才得兒子金寶,自然是喜愛得不行。十歲的孩子被寵得無法無天,見母親輕慢姐夫,他也有樣學樣。
立誠服侍他洗腳時,他常故意找茬,不是嫌水太燙,就是嫌水太涼,把立誠忙得團團轉。而他則覺得這樣很好玩,開心大笑。
馮發祥夫婦看見了,也不說兒子,跟著一起笑。
有回他故伎重演,立誠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就不想理他。
結果,金寶把腳盆踢翻,水灑了一地。假裝大哭,說是姐夫想讓他死,故意拿燙水過來,他的腳被燙得生疼。
這下還得了,蔣氏對著立誠大罵,說他是掃帚星到家來了。
馮發祥的老娘不明真相,以為這個便宜贅婿要害他親孫,上來就是兩巴掌,直呼“滾回你們張家”。
面對如此不講理的一家人,就算是立誠脾氣再好,也不愿待下去。遂一聲不吭,去屋內收拾自己的衣物打算離開。
自己上這來照顧馮家老少,年邁的祖母可是孤苦伶仃一人在家,讓自己牽掛得緊,現在正好回家。
事情的全過程,馮發祥都在一旁看著呢,知道是自家兒子搗鬼,起先并沒想出來解釋。
但當發現立誠是真動了氣,趕忙上前攔住他,說金寶不懂事,盡會瞎胡鬧。緊接著,佯裝呵斥兒子。
立誠這一走,馮家可真是吃大虧。不但沒了免費的勞動力,連他在外做工的錢也拿不到了。
這筆賬,馮發祥可是算得精細。因被他攔住,立誠沒走成,這場鬧劇暫且停歇。
看到這里,有人會問,他在馮家如此不受待見,難道馮春蘭作為妻子就不幫丈夫說幾句好話嗎?
這個馮春蘭吧,跟她娘一樣,也是個目光短淺之人。見家人瞧不起立誠,她便也在心里厭惡上了幾分。
再加上夜里立誠見到床倒頭就睡,床笫之歡,她是沒享受過幾回,心里對這個入贅的丈夫就更為不滿了。
可是,她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丈夫每天為這個家做牛做馬,連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如何有精力在床上與她行夫妻之事?
在馮家,立誠待得很煎熬。而這些事情,他還不能跟祖母說,說了她鐵定要為自己擔心。
此外,還有一件非常煩心的事情。每次做工回來,蔣氏都要他把工錢全部上交,身上一個銅板也不給留。
有時為了招攬活計,收雇主的工錢會少些。蔣氏不相信,懷疑藏了私,讓馮春蘭搜他口袋。
如此一來,立誠就沒有辦法拿錢給祖母用。
他曾提出過,祖母年紀大了,做不動事。她養自己小,而自己也要養她老。是以,必須留些錢給她買米面。
話未說完,蔣氏冷哼一聲走開,以后照樣把他身上的錢全部搜去。
她是長輩,立誠不好跟她吵架,只能去找馮發祥。
前兩回,馮發祥還會從兜里摸出一點錢給他。待到第三回,就說自己也沒錢,全被蔣氏拿走,但妻子也是要攢錢還他與春蘭成親的債務。
被這理由搪塞,立誠無話可說,只得另想他法。
由于他每回抽空去看何氏,都是笑容滿面,報喜不報憂,何氏就以為他過得很好。
但還是被劉嬸發現了端倪,“你回家總是來去匆忙,且兩手空空,不像平常的為人,是出了什么事情嗎?”
未成親前,立誠每回結了工錢,都會從街上買點何氏愛吃的東西帶回家。成了親,反而什么都不給祖母買了,這不很奇怪嗎?
立誠苦笑,把自己尷尬的處境說了出來,道:“我現在不知該怎么辦了。”
很想從馮家離開,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聽完他的話,劉嬸皺眉,這家人真是黑了心,把立誠往死里壓榨。
最好的辦法自然是離開馮家,但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段婚,打死劉嬸也說不出讓他和離的話。
躊躇半晌,勸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話,“希望他們以后看到你的善良,能變好起來吧”
可是,有的人生性如此,你想指望他變好,這就困難了。
有日,何氏去井邊打水,因眼睛視物不清,不慎踏著青苔滑了一跤,把腿給摔折了。
還好被劉嬸發現,叫來幾位鄰居幫忙把人抬進屋,且讓鐵頭去通知立誠。
那天立誠正好跟雇主結了工錢,急忙趕過來請大夫診治,又去藥堂抓藥回家熬。
待到煮飯時,才發現米缸里僅剩半碗米。而灶房里,一點菜蔬都沒有。
灶臺上,一只粗瓷大碗反扣著。打開來看,下面是只小碗,里面盛著米粒都數得清的稀粥。
頓時,立誠淚流滿面。自己在家時,祖母尚可吃到一口米飯,如今連口稠粥也喝不上。
抹去淚,出門去街上打米買菜。
因要留下照顧何氏,傍晚時分,立誠抽空到馮家跟他們說一聲。
正是田里忙的時候,少了一個主要勞力,這讓馮發祥的心里很不舒服,臉色陰沉著說道:“今晚你留那邊,明日過來做事吧。”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還是骨折,一個晚上能恢復嗎?
這話太過分,立誠忍住氣,耐心解釋,“現今祖母不得動,我必須在旁邊侍奉。否則,被鄰人以不孝告上官府,少不得要連累到你家。”
馮發祥是個怕事的,不吭聲了。
見狀,蔣氏白了他一眼,問立誠要今日的工錢。
立誠搖頭,“抓了藥,又買了米面,錢用完了。”
“什么?”蔣氏跳了起來,“你怎可以把我家的錢用掉?那我們怎么辦?”
她管家用,把自家的錢拿出去放貸吃利子錢,平日里吃喝就用立誠的工錢。現在這筆收入沒了,把她心疼得要死。
立誠一時反應不及,“我沒用你家的錢,抓藥買米面的錢,用的是我今日跟雇主結算的工錢。”
蔣氏惡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罵道:“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賺來的錢自然就是我家的,怎可由你隨便亂用?張家的事情,本來就得用張家的錢去解決。”
坐在桌邊吃飯的金寶,把盤子里的最后一塊肉吃掉,問蔣氏:“娘,這紅燒的肉好吃,明天再買。”
蔣氏沒好氣地說:“你該死的姐夫把錢都用光了,拿什么買?”
一聽沒肉吃了,金寶開始鬧起來,“賠我肉來。”
發脾氣把筷子扔到立誠的臉上,差點戳到眼睛。
“……”張立誠氣得打抖,說不出話來。
但心如明鏡,如果他付出再多,也捂不熱對方的心,那么,這種付出毫無必要。
一個人再善良,總得有個限度。否則,真成軟弱沒血性的人了。
偏在此時,馮發祥還想為蔣氏的言行粉飾幾句,“你和春蘭成親,花費不少,你岳母想盡辦法在努力還清債務。你要多體諒她些,以后不可再亂用錢。”
立誠被這話氣笑了,反唇相譏,“此前我敬你們是長輩,不愿把事情挑明。成親的花費真的要借嗎?酒席不過三桌,且全是你們馮家人。新房內所用,皆為舊物。用我的工錢相抵,早已是綽綽有余。”
被他揭底,馮發祥夫婦惱羞成怒,紛紛出言相罵,“我們花費的銀錢,有不少暗處的,那些個人情往來,豈是你能全部看清的?”
“你們馮家的人情往來,是你們馮家的事,跟我有何關系?偏還要賴到我頭上,我是不欠你們分毫的。”氣極的張立誠在此刻說出的話,硬邦邦的,和平常的他判若兩人。
“你個贅婿,還敢如此猖狂,無法無天。”自覺被折了面子的蔣氏,沖過來對著他揚手就打。
立誠閃身躲過,“罷了罷了,這樁婚事就此作罷。你們馮家,我不敢再待下去。”
“你敢!我家女兒豈是你想要就想,想不要就不要的?”馮發祥也覺得傷了顏面,開始發怒,與蔣氏一起打他。
場面這么熱鬧,金寶覺得此處不能沒有他的事。趁立誠對自己沒防備,操起手中的凳子對著他的腦袋就砸。當即,頭破血流。
一個十歲的孩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立誠的心像墜入冰窖,太寒了。
可這還不算完,馮春蘭本在房中,聽到外面吵鬧,從房里出來,正好看到金寶砸他那一幕。
以為他會報復回去,連忙操了一把刀,護在金寶面前,很敵視地對著他,“你想干什么?不許傷害我弟弟。”
這家人如此不通情理,立誠只覺失望透頂,轉身跑出門去。
走出老遠,還能聽見馮家的怒罵聲。
立誠以為,離開馮家,正好讓雙方都先冷靜一下,再想想此事要如何處理。
只是,他想得太簡單了。馮家的人是不需要冷靜期的,只想要立即斷個輸贏,他們覺得自己吃虧了。
第二天一大早,馮家人就吵上門來。
在何氏面前,蔣氏的輩分小,恐招他人閑話。于是抬出平輩——馮發祥的老娘,大家一起到張家“論理”
說是“論理”,但那話很難聽,語氣也是居高臨下。
立誠最怕的就是祖母擔心自己,低聲下氣地勸他們離開。承諾等祖母傷好,自己會回馮家,要打要罰,任他們處置。
蔣氏不肯罷休,一直在罵,要立誠把昨日的工錢交出來。
“你張家的錢要怎么用,我管不著。但我家的錢,你不能動,必須拿還給我。”
她曉得錢是拿不回來的,就是想擺個態度,讓何氏以后不敢再用立誠的錢。
這簡直欺人太甚,立誠的眼眶都紅了。手緊握成拳,很想打人,強行忍住了。
何氏在屋里躺著,將外面的吵鬧聽得清清楚楚。
昨晚見立誠頭上在流血,問他是怎么弄的。他說是夜里看不清楚,不小心撞到人家墻壁上了。
瞧這情形,定是被馮家人所打。
心中懊悔,起先立誠不愿意去馮家,若自己聽進他話的就好了。
屋外,蔣氏的嗓門一聲高過一聲。立誠壓著嗓子苦苦哀求他們先回去,但馮家人并不買賬。
何氏實在聽不下去,忍著痛,用手肘撐起半邊身子。
透過窗戶,瞧到馮發祥在推搡立誠,蔣氏邊罵邊用手指狠力戳他的頭,而他的妻子馮春蘭也是一臉的鄙夷。
何氏心中悲憤,原來,孫子在馮家不受人待見到如此地步!
拖著傷腿硬撐著想下床出去制止他們,卻不慎摔倒在地。
目光正好瞥見床底的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包砒霜。
此前除塵時,一直未把它丟棄。何氏苦笑,到底要派上用場了。
馮家人到此大鬧的目的太過于明顯,是自己拖累了孫子,讓他受馮家人嫌棄。
心道:活在這世上,茍延殘喘了這么久,是時候該離去了。
想罷,她把砒霜直接往嘴里倒去。
毒性發作,腹痛難忍。用手抓住床沿,死死摳住,不讓自己發出聲響。
何氏摔下發出來的動靜,立誠聽到了,打算進來查看,卻被蔣氏死死揪住衣裳。
好不容易掙脫開進得屋來,卻發現何氏七竅流血的慘狀。
“祖母。”立誠驚懼,上前察看。
卻是氣息全無。
何氏已經離開了人世。
“不干我們的事。”見鬧出了人命,馮家人趕緊往外走。
“我看你們誰敢離開!”立誠心中恨極,若不是他們攔住自己不讓進屋,祖母哪里會死?
放下何氏,操起棍子追了出去。
馮家人也是有趣的,見棍子抽過來,蔣氏立即把女兒春蘭推過去擋。
馮春蘭嚇呆了,一時做不出躲避的反應。
眼見著棍子就要落下,立誠的手卻被聞訊趕來的宋木匠抓住,“把這事交給官府處理。”
看到熟悉的鄰居慘死,宋木匠心里也很氣。但越是在這種鬧騰的場面,人就越要保持冷靜。
立誠是個常年做事的年輕人,力氣很大。又處于極度的憤恨,急紅了眼,這棍子兜頭下去,馮春蘭不死也要重傷。那樣的話,他必定逃脫不了牢獄之災,這不是何氏愿意看到的局面。
“對對,此事交到官府去處理。”馮發祥趕忙附和。
他是個怕死之人,心里曉得立誠發起狂來,自家討不到丁點便宜。
而他的老娘呢,以為宋木匠擋這么一下,是在相幫馮家。頓覺自家很占理,立即坐到地上撒潑打滾,控拆立誠的惡行。
立誠氣得又要揮棍,手被宋木匠抓得死死的。
宋木匠冷冷地馮家人說:“你們再在這里胡鬧,被打死也是活該的。”
此話沒嚇住馮母,她年輕時就是個撒潑的好手,仍是不肯起來,干嚎著“殺人了,入贅的孫女媳要殺人了”。遇上無賴,真是要把人氣得不行。
劉嬸毫不客氣,去裝了一盆豬屎尿,兜頭就給她澆下去,“你們害死了老的,還想逼死小的不成?我這個人沒那么好的脾氣,看不得你們欺負老實人。”
這下,一身臭味的馮母更是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甚至躺到地上裝死。
見狀,蔣氏在一旁哭天搶地,直呼是立誠唆使人這么干的。
劉嬸更氣了,又去裝了一盆,澆她身上。
圍觀的鄰人,無人勸阻,紛紛覺得馮家人可恨。
場面混亂不堪,心中悲痛的立誠突然冷靜下來。
扔了棍子,轉身抱起地上的何氏,將她輕輕放在床上。
而后對馮家人說:“我不過是拿自己賺的工錢給祖母抓藥、買米面,你們就不依不饒,不肯放過我,還把我的祖母逼死。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目光移向地上的馮母,“你們是長輩,我不好動手。既然不愿走,你們就留這,我去官府報案。”
說罷,大步向屋外走去
蔣氏眼見把事情搞大了,不由得害怕起來。心里不停地盤算著想溜走。但被眾鄰人堵住,出不去。
給丈夫偷偷打眼色,馮發祥也是毫無他法。余光瞥到春蘭,頓時來了主意,低聲跟她說:“到了衙堂上,你就講他平日里打罵虐待你,我們瞧不慣,才來他家中鬧的。”
春蘭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木木呆呆地點頭。
縣官姓朱,知道鄉野村民的家務事最是難搞。本不想升堂,但因出了人命案,苦主又堅持告狀,再加上自身有教化鄉民的責任,只好讓衙差把人帶來。
衙堂上,馮家一行人跪在地下,神情慌張,不敢抬頭。臭味傳到堂上,朱縣令不禁掩鼻,只想將此案速速審理。
春蘭唯唯諾諾,按馮發祥教她的話說,立誠自然是否認。
此等啰唆事,朱縣令不愿多扯,更懶得讓衙差去查證,只恐嚇說上拶刑。
春蘭不經事,一臉煞白,將前因后果都說了出來。
朱縣令問立誠:“工錢得了多少?”
立誠回答:“半貫。”
于是,朱縣令判案,“只是半貫錢,你們馮家人就能如此大鬧,令張家老婦憤而服毒自盡,可見是潑貨出身。一人領六個板子,老者年邁,由兒孫認領。”
他怕把馮母打死,弄不好要弄出旁的什么事來。所以板子由馮發祥他們分攤,每人多打兩個,正好分均勻。判完,就想退堂。
這時,立誠抬起頭,聲調提高:“大人,還請為草民做主,與馮家長女春蘭和離。”
這要求不過分,朱縣令立即答應:“允準。”
拿到和離的文書,立誠百感交集。
這是祖母以自己的一條命,換來他的自由。
何氏為什么要服毒,僅是因為被氣得難過嗎?
張立誠起初想不明白。冷靜下來,才知祖母的苦心。
和馮春蘭的婚事,沒辦法和離。馮家不會答應,更不會放過他。
立誠又是個良善之人,不會撇下祖母不顧,何氏就是他的軟肋。
所以,何氏知道,只有自己死了,把事情鬧大,立誠才有和離的機會。
鄰居們自發地湊了些錢,買來棺槨,幫助立誠把何氏好好下葬。
立誠心中感激,又無以為報,心中愧疚不安。
宋木匠理解他的心情,事后跟他說:“不需要有負擔,先照顧好自己。只有你自己好了,才有機會照顧你想要照顧的人。”
接下來兩年多的時間,立誠都忙碌得很,四處找事情做。鄰居的錢是早還了,只是那份沉甸甸的情分還不了。
這期間,馮春蘭來找過他好多次,說是知道錯了,希望兩人復合。
人就是這樣,擁有時不珍惜,等失去了,才知道對方的好。
以前立誠對馮春蘭關心愛護,馮春蘭不屑一顧,認為對方身份卑微,常常甩臉色給他看,話里話外盡是嫌棄。
和離之后,馮家再想招婿是不可能的。名聲和那兩盆豬屎尿一樣臭,人家家里再窮,也不愿上門。
招不到婿,那就把馮春蘭嫁出去吧。也難,同樣沒人愿要。
誰吃飽了沒事敢惹一大家子潑貨,這名聲可是縣令定下的。
好不容易等到個媒婆上門,說是鄰鄉有個五十歲的鰥夫納妾,愿出二十兩銀子。
有如此好事,馮發祥夫婦趕緊同意。春蘭哭鬧著不肯,可沒她說話的份,馮發祥直言家中不養賠錢貨。
到這時,春蘭才醒悟,爹娘的心中只有金寶,其他女兒們全都是沒用的。
念起立誠的好,追悔莫及,厚著臉皮跪在門口哀求。
立誠避而不見,只想躲遠一些。知道她可憐,但愛莫能助。
后來,馮春蘭還是被她爹娘嫁去了鄰鄉。
鰥夫的兒女瞧不起她,心中清楚父親不過是找個暖床的丫鬟,對她從無一點尊重。
而鰥夫呢,對于春蘭遭受自家兒女欺負,完全視而不見。他自己也常常在床上弄出各種花樣虐待她,春蘭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是家常便飯,有時連下床走路都覺得身子如撕裂般疼痛。
她是嫁過來才知道,這個鰥夫在納自己之前,家里已經死了兩個妾。他在鄉里的名聲很糟糕,才會去別的鄉尋女子做妾。
日子過得羞辱,娘家又沒人撐腰,有回春蘭終于受不了鰥夫的虐待,趁他熟睡,去灶房尋了把刀,把他殺死了。
在公堂上,她直言不諱,道出殺害鰥夫的原因。此外,她恨自家爹娘貪圖人家銀錢把自己推入火坑,也后悔沒有好好對待立誠。
“偏幫爹娘,是我最大的錯,以致落得如此下場。”
說完這些后,春蘭狠勁一頭撞在柱上,死了。
對于她的遭遇,人們褒貶不一。有人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也有人說春蘭為女人們做了件好事,鰥夫不死,指不定還會有下一個遭殃的女人。
但無論怎么評判,最后的輿論一致指向馮發祥夫婦——不是東西。
立誠倒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在馮春蘭下葬兩個月后,抽空到她墳上燒了些紙錢。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希望她投胎轉世,能遇上明理的父母。
立冬了,天氣愈發寒冷。
有天收工早,立誠回家經過山路時,發現一座荒墳被人刨了,幾根白骨散落在外。
在立誠的印象中,這座墳存在了很多年,雖說不知道是何人,但他的心中還是涌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把手中工具放下,小心翼翼地拾起骨頭,將它們放回到墳內,最后將土重新堆好。
期間,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轉頭去看,又什么都沒有。
做完事,拿起地上的工具,準備繼續趕路,卻聽得有“唔唔”聲傳來。
循聲看去,不知從何處爬出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滿臉的臟污,衣服也是破爛不堪,特別是膝蓋處。
立誠環顧四周,沒見到其他人,于是問道:“你家大人呢?”
“……”男孩不說話,也不發出聲音,只是死死地盯著他。
立誠覺得納悶,這個孩子小小年紀,神情卻復雜得很。有恐懼,還有警惕,但眼底深處更多的是希冀,他定是想尋求幫助。
想到此,他盡量把聲音放溫和:“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了?你跟我講,我會幫你。”
“……”男孩仍舊沒有吭聲。
立誠走過去,把他抱起來,“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男孩眼珠微微轉了轉,緊繃的神情稍顯放松,伸出手指向不遠處的樹林。
立誠會意,抱著孩子走了進去。當往里走了約十幾步,看到眼前的一幕,讓他頭皮發麻。
一個男人躺在地上,腸穿肚爛,旁邊是一大攤干了的血,想必死了有兩日。
小男孩又開始緊張起來,立誠用手輕撫他后背,“別害怕,我會保護你。”
同時,心里為他感到難過,這么小的孩子跟尸體待在一塊,肯定嚇得不輕。
轉了個方向,不讓男孩看到這場景。
“這是你家人吧?我把他先埋了,然后帶你離開這兒。”
“唔……唔唔……”
男孩身子扭動起來,嘴里發出聲音,手指向另外一個方向。
那邊,樹干上靠著一個年輕男人,手中握著一把長劍。
應是經過了一番搏斗,受了很重的傷,整個人看上去虛弱不堪。
看到立誠走過來,年輕男人艱難地開口:“請救……公子,帶他離開。”
“唔唔……唔唔……”男孩拼命搖頭,身子扭動起來,顯然是不同意。
“……公子……聽話。”年輕男人無力地笑了笑,“恕我不能再陪伴……”
“唔……唔唔唔……”男孩還是不肯,眼淚流了下來。
立誠嘆了口氣,跟年輕男人說:“看吧,你不走他也不會走的。你傷勢這么重,應趕緊找大夫治療,我來背你。”
顧不得埋地上的死尸,救眼前的人要緊。
立誠放下手中的工具,再把男孩放下,要去背年輕男人。
結果,年輕男人拒絕了,“公子他……走不了路……”
原來是這么回事,難怪男孩褲子的膝蓋處破爛得厲害。這還好是冬季,衣服穿得厚,不然膝蓋準得磨出血。
立誠一咬牙,“我可以背一個,抱一個,哪個都不落下。”
虧著他的力氣天生比平常人要大,還真被他做到了。
走了十多里路,終于找到一戶人家。立誠出了銀錢,讓人暫時留自己這幾個歇歇腳。
又拿了些錢給主人,請他幫忙找來大夫,替年輕男人治傷。
好在傷勢雖然重,但關鍵部位避開了,休養一段時日應無大礙。
第二天,年輕男人醒來,跟立誠說:“在下姓趙,名雨生,林中死去的那位男子是我的同伴。我倆受命護送公子入京,山中遇上老虎。他為了護住我們,不慎被虎咬死。那只虎受了我一劍,這才逃去。”
說到這里,拱了拱手:“張兄能否幫在下把同伴先埋葬起來?日后必有重謝。”
立誠爽快答應:“謝不謝的倒無所謂,讓他入土為安自然是好事。再者,我正好也要去拿工具的。”
“那就有勞張兄了。”趙雨生感激地道謝。
事情辦妥,又在此處住了一天。隨后,立誠雇了輛牛車,把兩人帶回了家,由自己每天精心照顧。
之前以為男孩是個啞巴,但其實不是的。他只是被當時的情景嚇住了,緩過神后,就恢復了語言的能力。
但奇怪的是,趙雨生似乎并不想讓立誠知道男孩的真實身份,連名字都沒有告知。
立誠不介意這些,給男孩做了一把漂亮的輪椅,輪子很大,很穩。男孩可以自己推著走,方便出行。
男孩坐在上面很高興,自己一個人在院子里四處轉悠。
玩累了后,神情認真且嚴肅地問立誠:“你有什么想要做,而又做不成的事情嗎?”
立誠想了想,同樣認真地回道:“有,還是兩件,一是讓祖母復活,二是為父母報仇。”
男孩歪著腦袋看他,“人死不能復生,這個我幫不了你。但報仇一事,或許我能幫得上忙,你且說來與我聽聽。”
一副小大人模樣,讓立誠覺得他很可愛,真的把父親遇害的事情說了一遍,“平民家中不會有馬,而城中顯赫人家就那么幾家,若是官府有心查找,怎會查不到呢?”
“言之有理。”男孩點點頭,“我會幫你查案。”
童言童語,立誠認為是玩笑話,沒往心上放。
過了幾天,他所住的這條街出了件大事。
衙差貼出告示,讓住戶們盡快搬離,官府要征收此地,每戶可得五兩銀子的賠償。
頓時,大家就跟炸開了鍋一樣。
在此地住了幾十年,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個家說沒就沒。
五兩銀子,能置辦起一個家嗎?況且,大家在這里做生意多年,這樣一來,豈不是老顧客就要沒了?
十八戶人家一起去縣衙講理,被衙差趕出來,威嚇道:再來就以棍棒侍候。
講不了理,那只能去告狀。
只是,民告官,跟登天一樣難。
到了府衙,不讓進去。
想見知府大人的面?
做夢。
有位鄰居拿了幾分碎銀給府衙里的一個伙夫買茶水喝,據伙夫透露,其實衙門里的人都知道,征收這塊地的命令,就是知府大人下達的。
是何原因呢?當今太傅,也就是帝師,他欲告老還鄉,想在此處興辦一所學堂以造福鄉里。
知府大人說,這是一項天大的善舉,當地官府自然要給予支持。刁民不得干擾,否則以刑法處置。
十八戶人家聽得肺都要炸了,自己老老實實地做人,怎么就成刁民了呢?沒誰阻撓辦學堂,但官府總得把住戶妥善安置好吧?!
沒地方講理,大家都氣得很,吃不好睡不好。
立誠也一樣,話都少了許多。家里的氣氛沉悶,小男孩懂事地沒打擾他,只是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看院子里的天。
立誠發覺后,過意不去,去街東頭買了零嘴給他吃。
“麻花炸得可酥脆了,好多人都愛到這兒來買。不過,怕是以后沒得吃了,宋嬸打算回鄉下去。”
說到這里嘆了口氣,又開始煩心起來。
小男孩慢慢地咬著麻花,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你,就直接去找太傅。”
立誠嚇了一大跳,“我們連知府都見不到,如何能見到太傅?他可是帝師。”
男孩把嘴里的麻花咽下去,“正因為身為帝師,更應以身作則,平易近人,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
“……”立誠琢磨了一下,“你說得好像有道理。可是,我們要上哪里去找太傅?”
男孩朝內屋指了指,“他知道。”
趙雨生一直在屋里靜養,對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聽完立誠的訴說,沉默了許久,只說了三字,“我試試。”
可當天夜里,他卻帶著男孩不告而別了。
立誠覺得納悶得很,想想應該是自己提的事情讓趙雨生為難了,所以才會如此。心中反倒有了幾分愧疚,他的傷還沒好全呢。
過了幾天,一個重大的消息再次讓大家沸騰起來。
知府被抓了,罪名是瀆職。
大家以為,這下就不用搬遷了。
可沒想到,朱縣令卻帶著衙差前來,令大家趕緊搬走,否則要對房子進行強拆。
不知從哪里聽到的風聲,在此地辦學堂的想法,其實不是來自太傅,而是皇帝。朱縣令想,頂頭上司被抓,估摸著是因為此事辦得不爽利。是以,他就親自帶隊前來。
這么倉促的時間,讓住戶搬去哪呀?大家自然是不肯,宋木匠性子急,和衙差推搡起來。
朱縣令不耐煩,揮手讓人給他套上枷鎖,“不愿搬走,就去吃牢飯。”
進了牢獄,怕是要被折磨死。眼見著對自己有恩的師傅被抓,立誠當即沖上去攔住衙差,跟他們理論,“你們還講不講王法了?我們住得好好的,你們說趕走就趕走。”
見他擾亂執法,衙差伸手推他。
鐵頭怕立誠吃虧,趕緊也沖了過來。
見狀,衙差們認為這些刁民搗亂,先發制人,掄起鐵鏈就打人。
雖說鐵頭閃身躲過,但那鏈子被胡亂大力揮舞,必然殃及其他人。
宋嬸兒子喜旺的頭就被打著了,當即血如泉涌。喜旺一聲沒吭,栽倒在地上。
“兒啊!”宋嬸驚呼,想扶兒子起來,卻發現他的身子軟綿綿,人已經昏死過去。
隨即悲慟大哭,“老天爺,就不能給我們窮人一條活路嗎?”
立誠幼年時,也被宋嬸照顧過,見一起長大的兄弟被害成這樣,心頭狂怒。
他像發了瘋般,劈手奪過衙差手中的鐵鏈,向他們打去。
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抵死反抗。
前面說了,立誠的力氣比常人要大,衙差們紛紛躲避,奈他不何,處于下風。
見自己人吃虧,朱縣令身旁的兩個帶刀侍衛,突然先后拔刀襲擊立誠。
這要是被砍中,立誠一準會沒了性命。
就在這當兒,有人飛奔至此,將一把長槍伸出,硬生生地對上了大刀。
侍衛只覺得虎口被震得生疼,然后大刀就掉落在了地上。
立誠轉頭看到這人很驚訝,“趙兄弟,你的傷……”
來人正是趙雨生,他微微笑了笑,“無礙。對付他們,我還是不費吹灰之力。”
不遠處站了個身穿深藍綢衫的中年男人,看樣子來了有一會兒。
他用折扇敲擊掌心,不急不緩地說了句:“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聲音不大,卻鏗鏘有力。
這幾個字,朱縣令聽得清楚,覺得無比刺耳。
眼一瞪,厲聲呵斥,“哪來的刁民……”
待他看清中年男人的長相,立即嚇得跪下,“……”
還未說話,就被趙雨生呵斥了一聲:“閉嘴。”
有人過來,讓朱縣令跟著自己走。
朱縣令一聲都不敢吭,乖乖照做。
衙差們見頭頭被帶走,他們自然就沒留下的必要,很快都散了。
中年男人身旁有位年紀大的長者,神情中略帶慍色,瞥了趙雨生一眼。
“把這里收拾好后,帶人過來。”
說完,看了立誠一眼,跟中年男人一道走了。
立誠一臉蒙,問趙雨生,“咋回事啊?”
趙雨生顧左右而言他,手一指地上的喜旺,“救人要緊。”
喜旺雖說流了很多血,但幸得趙雨生讓人喊了個醫術了得的大夫過來,救治一番后,人醒了過來。
忙完這些,已經過去半天,趙雨生扯著立誠往外走,“帶你去個地方。”
途中,跟立誠解釋,是被救的男孩父親要感謝他。
立誠忙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當不得他特意前來感謝。”
趙雨生面色尷尬,欲言又止,最后叮囑立誠,“見到他,你要恭敬地跪拜。”
立誠懵里懵懂,不知這是什么意思。但那人敢仗義執言,就一定是個好人。
在一所掛著“趙家”匾額的宅子中,立誠再一次見到中年人,那位年紀大的長者也在。
只是,讓立誠驚訝的是,男孩垂手站在他們身旁,神情端正,像個小大人。
這孩子不是不會走路嗎?
看出他的心事,男孩有些不好意思,“那日我嚇傻了,非但不能言語,連走路都忘了。你為我做的輪椅,我覺得甚是有趣,干脆就坐著沒下來。”
中年人微咳一聲,男孩立即轉換話題,“我說過要幫你復仇的,特意將你的事情告訴了父親。”
立誠心里琢磨,縣令見到此人,態度轉變迅速,說明此人的官位在他之上。如果跟他講拆遷一事,興許能幫上忙。
于是立即跪拜在地,“大人,草民不復仇了,只望我們這條街十八戶人家有屋可傍身。”
眾人愣了一下,長者低聲呵斥趙雨生,“不是讓你善后嗎?瞧你都辦了些什么。”
趙雨生賠笑,“我這不是怕面子上過不去嗎?想晚些時再跟他解釋。”
立誠聽得莫名其妙,不敢抬頭看。
“賜座。”中年人讓人給他端了把椅子,“有何委屈,盡管道來,我一一替你辦了。”
立誠心中涌起了希望,把父母慘死,以及此次官府逼大家搬走的事情,都說了個清楚。
中年人聽完,感慨道:“哪里是找不到人證,不過是官官相護。”
“說好每戶100兩銀子搬遷,卻能克扣掉95兩。父母官只知大攬權財,卻不知為民辦事,這樣的官要來有何用!”
長嘆一聲,“朕的官員做出如此害民之事,想來還是朕的錯啊。”
他竟然是皇上?
立誠嚇得腿打抖,從椅子上站起,撲通又給跪下了。
長者眸光閃了閃,心中清楚,皇上這是要打算清掃官場了。
清掃一下也好,如此一來,這世道才會清明。當年的知縣早就調往了他處,想必那兒也是官官相護得厲害。
后來,等立誠出門,趙雨生才慢慢跟他解釋這里面的事情。
趙雨生是太傅最小的兒子,也是今年的新科狀元。覺得自己文武雙全,暫時不想為官,想先出外游歷一番。
太傅覺得他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出去歷練一番也好,就沒阻攔。
男孩是皇子,也是趙雨生的表弟。因自小聰穎過人,五歲時被立為太子。
偏巧他也認為自己本事不小,覺得表哥此行甚為有趣。于是偷偷溜出宮,藏在另一輛馬車里,一路跟行。
五天后,趙雨生發現了他,嚇得不輕。
他想,自己就帶了一名侍衛,而太子則一個侍衛都沒帶。這一旦出了事,那還得了?
于是強行送太子回宮,可途中偏偏就遇上了險事。
山路中突然躥出一只成年大老虎,馬匹受驚,瘋狂跑起來,老虎則在后面緊追不舍。
前面就是懸崖,不得已,趙雨生和侍衛帶著太子跳車。
他一向自視武藝超強,但在老虎面前,才知自己其實很無用,還連累到侍衛身死。
被立誠救回去后,其實尋找太子的人也找到了他們。只是太子不肯回宮,想體驗一回平民的生活。
而趙雨生在養傷的過程中,發現立誠家的房屋年數太久,已屬危房。再住下去,容易發生危險。
傷情好一些后,他還特意去鄰居家看,情況大致也是如此。
出于好意,就想自掏腰包幫助這些人。他算過此處房屋的價值,一百兩銀子只會多不會少。
但他沒有估算到人心,以為派人打過招呼,知府必會照辦。所以,他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躲在屋里養傷。
直到立誠請他幫忙見太傅,才曉得出亂子了,趕緊帶太子回去。
趙太傅正好陪皇上來此處微服私訪,得知此事,把他狠狠罵了一通。說他年輕自負,這個虧必定要吃。
但歪打正著,正好把知府這條蛀蟲給挖了出來。知府貪得無厭,沒弄清楚趙雨生究竟在何處,才會連他的銀子都敢貪。
皇上一言九鼎,沒讓立誠等太久,很快幫他把害死父母的仇人找到。
踢死他父親的馬,確實是一位官員家中的。出事后,官員賄賂當時的縣令,把事情抹平。
他們以為過了這么多年,事情早就煙消云散,沒料到苦主居然到皇上跟前告了狀。
那位官員和縣令被抓獲,又因著其他的事情,被罰沒家產,投入大牢。
官場上,進行了一場有力的肅清行動,查獲了不少貪官,官位也因此有不少空缺。
趙雨生本來很想去翰林院,但因之前做事糊涂,被任命到立誠的家鄉做了個縣令,以此鍛煉他。
他跟立誠的緣分還沒有結束呢。
上任時,趙太傅也一同前來。
趙雨生以為是他爹不放心自己,哪知趙太傅一到此地,便讓人把立誠叫來,“我家想找個贅婿,不知你可愿意來?”
立誠嚇得抖了幾抖,下意識地回絕,“草民配不上。”
趙太傅沒覺得意外,把聲音放緩和,“此事不急現在回復,給你三日時間慎重考慮。”
趙太傅五兒一女,兒子各有各的出息,只有女兒陽雪讓他頭疼。
之前說定了一家,可還沒過門呢,就傳出那小子逛花樓的事情。陽雪死活不肯嫁過去,執意要父母退婚。
此事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有傳言說陽雪性子孤傲,又是太傅之女,嫁入夫家肯定不好伺候,嚇得一些名門望族不敢來求娶。
趙太傅不在乎對方家境如何,但很在乎對方人品。那天,立誠在皇上面前說出不想復仇,想讓鄰居有屋可傍身,讓趙太傅心有感慨。
認為此子心中有大愛,懂得感恩。女兒嫁給這種人,不會受委屈。
趙雨生對父親選擇立誠感到納悶,若是趙家愿意,會有很多比他條件好的人前來。
“您不是最喜讀過書的人嗎?可張兄弟連字都不識得一個。”
“他不識字,是因為從未有過讀書的機會。”趙太傅淡淡地解釋,“你瞧他給太子做的防身暗器,會輸給工部的哪一個才俊?”
趙雨生恍然大悟,“是哦,我姐可以教他識字。”
突然,他很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話說回到立誠,他壓根就不想考慮這門親事,窮小子能配太傅之女嗎?
簡直是在做美夢,所以他把這事拋之腦后,只等著回復的日子到了,再次拒絕。
但在第三天的夜里,他做了個夢。
先是夢到一個白發老婆婆跟他打招呼,“小伙子,感謝你重修我的墳墓。我一個孤老婆子,沒什么可報答,特意過來傳個信,你與趙太傅之女是良緣天定,不要錯過。”
立誠問她:“您是替誰傳信?”
這時,老婆婆突然消失,隨之出現的是一個立誠再熟悉不過的人——他的祖母。
何氏僅是跟他揮了一下手就不見了。
雖只是短短一瞬的工夫,但足以讓立誠激動,當即在夢里呼喊出聲:“祖母。”
夢醒了,立誠滿臉都是淚。
他沒再睡覺,坐起身想了很久。
后來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立誠答應入贅到趙家。
說是入贅,但趙家都是知書達理之人,對他禮遇有加。
趙太傅跟他講,“你和陽雪生下的孩子,姓趙還是姓張,由你們自己作決定。老夫只希望,你能善待我女兒。”
立誠如何不會善待陽雪呢,夫妻恩愛得很。他很慶幸老天的賜予,給了自己這么好的一位女子。
可以這么說吧,趙陽雪即是他的妻子,也是他人生當中的良師。
這世上,女子所受的束縛很多,趙陽雪既然敢提出退婚,打破世俗,就必定不尋常。
對父親定下的這門親事,她起初也有不解,等見過立誠后,很快明白父親的心意。
這是位可塑之才,他對汲取新知有非常大的渴望。一個人處境艱難,還能力求上進,若能給予輔助,他日必會有所成就。
趙陽雪自啟蒙起便跟著她父親學習,用趙太傅的話說,如果女子也可以參加科考,她必不會輸于任何一位狀元。
所以,在趙陽雪的親自教導下,立誠在二十八歲那年,取得功名,進入工部任職。任職期間,取得不俗的成績,屢受褒獎。
有空閑時,他會回去看望老鄰居,他們早在趙雨生的妥善安排下住進了新房。旁邊有個大集市,做生意也方便。
立誠和妻子商量過后,在當地創辦了個工坊,招納能人巧匠,做些新穎的東西。
此工坊由宋師傅和鐵頭負責,劉嬸笑得合不攏嘴,終于覺得自家兒子出息了,以前做個凳子都不齊整。
這邊人們日子過得紅火,那邊馮發祥家可就難了。因著春蘭的死,其他幾個女兒對父母皆不敢抱有期望,嫁出去后不怎么回娘家。
而金寶被家里人寵得早沒了分寸,以致在外頭也不曉得天高地厚。十四歲那年,在街上跟人斗毆,被人打斷了脊骨,從此臥床不起。
馮發祥夫婦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歸咎于立誠,對他心里恨著呢,卻又不能拿人家怎樣,于是四處編排他的壞話。
知情人聽不下去,直言不諱:“嘴上積德是福,無德便是禍。一把年紀的人,該好好自省了。”
馮發祥夫婦拿不出話與人對罵,只能悻悻地離開。
這兩個活成了大家眼里討厭的人,鄰人見到他們都躲開些,不愿搭理。
有日,金寶嫌棄蔣氏侍候得不好,手腳慢,操起床邊的鎮紙朝她頭上狠狠砸去。
砸完后,他看都不看,蒙頭大睡。
蔣氏因流血過多而死。她死都想不到,自己一條命居然折在最寵愛的兒子手里。
鄰居知道后,只說了一句,“怪得了誰呢?”
是啊,溺子如害子,蔣氏不但把兒子養廢了,順道把自己也給害死了,這能怪誰呢?
(此文由笑笑的麥子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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