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明
“為何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這是艾青的名句。如果一個人不僅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而且愛得刻骨銘心,對她的美了如指掌,他是不是會更加痛苦?
如果他還需要與各路侵略我們的豺狼周旋,以在復雜的環境下保護自己的學生、保護民族的文化,是否在他的內心最深處,積攢著人世間最大的悲痛?
北師大陳垣老校長留下的諸多照片中,多是面目祥和的師者形象。我在讀完《敦煌劫余錄》后,謹作為老校長的第三代學生,冒昧地揣測一下老校長內心的傷痛。
第一層痛 文化衰落
陳垣校長的學術起點是《書目答問》入門,基礎是精讀《二十四史》,飛躍是通覽《四庫全書》,可以說是最了解傳統文化的學者之一。
越是這樣的愛國者,越要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堂堂中華,5000年文明史,漢學中心居然在國外,實是奇恥大辱,更是那一代學者心中的傷痛。
陳垣用“古教四考”系列著作,成功地“把漢學中心奪回了中國”,可是有更大的創傷等著他。
第二層痛 文物遭劫
陳寅恪在《陳垣敦煌劫余錄序》寫到“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其發見之佳品,不流入于異國,即秘藏于私家。茲國有之八千余軸,蓋當時垂棄之剩余,精華已去,糟粕空存,則此殘篇故紙,未必實有系于學術之輕重者在。今日之編斯錄也,不過聊以寄其憤慨之思耳!”
即使是“垂棄之剩余,精華已去,糟粕空存”,陳垣校長依舊精心整理,揣摩每一個破損處的原字,最終結集出版,海內外震動!在沒有計算機的年代,如果不是出于對祖國文化的摯愛,是難以完成這一著作的。
伯希和知道《敦煌劫余錄》出版后,對“劫”字耿耿于懷,這本書相當于把他定為了“首盜”。有了這本書,日、俄等眾多劫掠者必將受到歷史的懲罰。
第三層痛 國家破碎
1860年,英法聯軍侵略北京,焚毀圓明園和清漪園(頤和園前身);
1900年,八國聯軍侵略北京,大肆燒殺劫掠;
1937年,日本侵略中國,制造南京大屠殺,占領北平。
這三次浩劫,第一次陳垣尚未出生;第二次激發了陳垣投身革命,推翻腐敗的清政府;第三次陳垣身在北平,借著輔仁大學是德國教會學校的身份,保護師生、保護中華文化,與侵略者苦苦周旋。
漢學中心好不容易奪回了中國,首都卻淪陷了,這是對老校長何等的折磨?
四 禍福相倚
史學二陳皆是偉大的愛國者,經歷卻不相同。陳寅恪自祖父陳寶箴起三代頂尖學者、風云人物,陳垣從新會一個農家一步步奮斗,更加堅韌。
我猜想為什么新中國成立后,陳垣校長能擁抱新時代,而陳寅恪卻拒絕“思想改造”,除了經歷不同外,可能是陳垣長期與文物實品相伴、痛得更深吧。
正是經歷了國破的痛楚和絕望的折磨,能夠在抗美援朝中與美帝國主義一較高下的新中國激起了陳垣更熱忱的愛國心。或許新舊學術的交接并不像他作報告時說的那么平穩,但他終究是邁入了新的時代,79歲高齡入黨。91歲善終時,依舊擔任北師大校長,雖然子孫也挨了整,卻也算留住了那個時代最后的一點體面。
當然了,陳寅恪堅守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垣先生可能是“說得少 做得多”,這也是勵耘學風的一個特點吧。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國之大者,英豪輩出!
總之,史學二陳都是國寶,二人著序的《敦煌劫余錄》,既是審判侵略者的罪證,其中蘊藏的愛國精神,更是中華民族危亡時的護身符,是代代相傳的無盡財富!
附一:陳垣曾孫陳雪松給作者梅明的留言
梅賢弟早上好:我這次去敦煌,感觸頗多,大量珍貴經書及文物被外國專家掠奪,只有少部分后來運至北平圖書館。垣老時任館長,經過幾年努力,出了《敦煌劫余錄》。此書序為陳寅恪所書,在當時轟動史學界并引發政府高度重視,可謂對敦煌保護做出重大貢獻。
我只是給您提供一個之前沒有被大多數人提及的素材,供您參考!
附二:作者梅明對陳雪松的回復
2025年是陳垣老校長誕辰145周年,也是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敦煌文物保護和故宮也息息相關。
《敦煌劫余錄》是我在閱讀《陳垣全集》時最為感動的書,我希望做一些通俗化、情感化解讀,讓更多的人了解垣老的著作,讓垣老的影響走出北師大,其智慧之光為全體國民分享。
附三:陳寅恪《陳垣敦煌劫余錄序》
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冶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
敦煌學者,今日世界學術之新潮流也。自發見以來,二十余年間,東起日本,西迄法英,諸國學人,各就其治學范圍,先后咸有所貢獻。吾國學者,其選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學著作之林者,僅三數人而已。夫敦煌在吾國境內,所出經典,又以中文為多,吾國敦煌學著作,較之他國轉獨少者,固因國人治學,罕具通識,然亦未始非以敦煌所出經典,涵括至廣,散佚至眾,迄無詳備之目錄,不易檢核其內容,學者縱欲有所致力,而憑籍未由也。
新會陳援庵先生垣,往歲嘗取敦煌所出摩尼教經,以考證宗教史。其書精博,世皆讀而知之矣。今復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之請,就北平圖書館所藏敦煌寫本八千余軸,分別部居。稽覈同異,編為目錄,號曰敦煌劫余錄。誠治敦煌學者,不可缺之工具也。書既成,命寅恪序之。
或曰,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其發見之佳品,不流入于異國,即秘藏于私家。茲國有之八千余軸,蓋當時垂棄之剩余,精華已去,糟粕空存,則此殘篇故紙,未必實有系于學術之輕重者在。今日之編斯錄也,不過聊以寄其憤慨之思耳!
是說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請舉數例以明之。摩尼教經之外,如八婆羅夷經所載吐蕃乞里提足贊普之詔書,姓氏錄所載貞觀時諸郡著勝等,有關于唐代史事者也。佛說禪門經,馬鳴菩薩圓明論等,有關于佛教教義者也。佛本行集經演義,維摩詰經菩薩品演義,八相成道變,地獄變等,有關于小說文學史者也。佛說孝順子修行成佛經,首羅比丘見月光童子經等,有關于佛教故事者也。維摩詰經頌,唐睿宗玄宗贊文等,有關于唐代詩歌之佚文者也。其他如佛說諸經雜緣喻田由記中彌勒之對音,可與中亞發見之古文互證。六朝舊譯之原名,藉此推知。破昏怠法所引龍樹論,不見于日本石山寺寫本龍樹五明論中,當是舊譯別本之佚文。唐蕃翻經大德法成辛酉年(當是唐武宗會昌元年)出麥與人抄錄經典,及周廣順八年道宗往西天取經,諸紙背題記等,皆有關于學術之考證者也。但此僅就寅恪所曾讀者而言,共為數尚不及全部寫本百分之一,而世所未見之奇書佚籍已若是之眾,倘綜合并世所存敦煌寫本,取質量二者相與互較,而平均通計之,則吾國有之八千余軸,比于異國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讓焉。
今后斯錄既出,國人獲茲憑籍,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問題,勉作敦煌學之預流。庶幾內可以不負此歷劫僅存之國寶,外有以襄進世界之學術于將來,斯則寅恪受命綴詞所不勝大愿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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