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白素貞、小青、許仙,在一家飯店吃飯,飯畢,許仙方才發覺銀子沒了。許仙百般解釋,說,他家就在附近,不如先賒個賬,待他回家拿了錢來付。跑堂的哪里肯聽,只一味要錢,且,言辭中透著輕蔑。
白素貞無奈,便拿出一枚價值連城的玉佩,對跑堂說,先把玉佩押在此處,隨后,他們會拿錢過來。跑堂還未見到過這樣精工的玉佩,便一邊應著,一邊伸手來拿。小青看不過,啐了那跑堂一口,罵道,他也配拿這玉佩,她去去就來,不就是幾塊兒碎銀!
說著,小青將玉佩推給白素貞,便出門而去。
錢塘縣城的街上,到處都是攤販和行人,小青看到一個剛剛得手的扒手,不禁微笑。就在這時,一個玉樹臨風的闊少爺,迎面走來,小青裝作沒有看見對方,在人群中走近他,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扒走了他的錢袋兒。
小青拿到錢袋兒,就奔向飯店,付了銀子,又好好地斥責了跑堂一番,這才和白素貞、許仙離開,前往許仙的姐姐許姣容家。
三人走沒多久,遠遠看見一伙人正欺負一個年輕人。走近了,小青才發現,那年輕人,正是被她扒走錢袋兒的少爺。原來她扒了他的銀子,他沒了銀子,店家翻臉不認人,便和幾個伙計把他趕了出來,打倒在地。
小青上前把銀子給了店家,那年輕人方才得救。小青三人轉身欲走,年輕人追了上來,小青只好站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她覺得在哪里見過一般,一下子臉紅起來,趕忙用袖子遮住半邊臉,說著,不用客氣。
年輕人只管自報名姓,原來他叫張玉堂。他又追問小青名姓,小青頓了頓,還是不自覺說:岑碧青。這樣,兩人就在人群中分開,像兩道光,不及匯合,便被無形的黑暗,蓋住了。
白素貞和許仙走在前,小青在后,她突然覺得步履沉重,無法前行了。那個張玉堂清秀的面龐,總是在她眼前晃。白素貞看了一眼,開玩笑似地說,青兒,我看你挺喜歡那年輕人的。許仙也跟著笑。
小青低著頭,微笑,說,哪有!
02
到了許仙的姐夫姐姐李公甫許姣容家沒幾天,白素貞聽說錢塘縣有妖精作怪。李公甫在衙門做捕頭,不得縣太爺器重。這案子已有了一段時間,李公甫整日整夜去查,卻也沒個眉目,他知道,縣太爺一定會借機去除他官職的。這讓他很是不安。
許姣容見丈夫如此惶恐,難掩激動,便向許仙、白素貞求助。白素貞為安撫姐夫,便說她有一件家傳的星月劍,專門辟邪驅魔,她隨后就可把寶劍交給姐夫。李公甫和許姣容聽了這話,方安下心來。
這星月劍,哪里是她家傳寶劍,乃是白素貞掐指算出藏在錢塘縣城南張府的一把寶劍。當晚,白素貞便讓小青前去盜來,待除了邪魔,再還回去。
小青和幾個手下,來到了張府,幾個人分頭找尋,找了好一會兒,才在書房的隱蔽處找到。兩個手下,好奇是什么寶劍,便要拔出一看,誰料,還未拔出,一道寒光便灑了滿屋,把他們照得睜不開眼睛,緊接著,一股強大的力量,要把他們伏住。兩人急忙丟掉寶劍,躲了起來。
睡在隔壁的張公子,被一串哐啷聲驚醒,便披衣前來,推開一看,原來是寶劍跌在地上。他想,這必是竊賊不小心弄丟的,便揀了起來,正要放回原處,突然想到,若是放回原處,竊賊一定還會來拿,不如先放到自己房中。
張公子挾著寶劍往房中走去,遮著面紗的小青,斜刺里竄了出來,奪過他手中寶劍,正欲離去,臉上的面紗,卻無端滑落下來,露出俏麗的容顏。張公子一看,又驚又癡地說,是你,姑娘!小青抬頭一看,原來,正是那個張玉堂,便說,借來一用,來日歸還。語畢,便倏然而去。
張玉堂愣在原地,恍兮惚兮,不知何時才可見到這位姑娘,至于寶劍歸不歸還,他已無心去想。
03
白素貞為使姐夫能夠驅魔成功,還在寶劍上施了法。第二天,她便把星月劍交給李公甫,而且交代他,不可讓寶劍沾染穢物。李公甫就像得了寶貝似的接過寶劍,左看看,又看看,不勝之喜,心想,這下可好了,那蜈蚣精,他一定手到擒來。
只是,事與愿違,李公甫在去捉妖途中,不小心,被一婦人從樓上潑下的洗腳水潑濕寶劍,星月劍的法力,就給破除了,妖精出現時,寶劍便無異于一把普通的劍。妖精看到劍,不僅毫不畏懼,還把李公甫和手下打得落花流水。幸而,白素貞和小青及時趕到,才趕走妖精,救下名在垂危中的李公甫。
回到家,白素貞把寶劍交給小青,要她物歸原主。小青接過劍,若有所思地回到房中。燭光中,她把寶劍貼在臉頰,仿佛又看見了張玉堂,她恨不得立刻就到張家,見到他。她是第一次這么思念一個男人,那種感覺,鉆心卻甜蜜,和她想念姊姊的感覺,迥乎不同。
小青施展法術,轉眼便到了張家,佇立在一架盤繞的藤花下,清幽的香氣,染透了她天青色的衣袂,她看到,不遠處的欄桿前,張玉堂恍惚又略帶憂傷的身影。她晃身一躍,來到張玉堂房里,輕輕把寶劍放在桌上,猶豫又猶豫,還是決定不告而別。
她不想糾纏,一想到姐姐白素貞終將要和許仙訣別的結局,就不忍讓張玉堂也面對那樣一天。她是可以忍受的,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沒有什么不可面對的。但她喜歡這個男人,她的心會因為他而變得軟弱,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訣別時,他那被悲傷浸透的臉。
小青剛到房外,張玉堂就推門進來,一眼看到案上的寶劍。張玉堂激動起來,他知道小青來過了,他也知道,她可能還不曾走遠。他慌忙奔出房門,呼喊著:青姑娘!青姑娘!我知道你還沒走!你出來,你出來,讓我看看你!喊著喊著,他的情緒低落下來,聲音似乎被淚水打濕了,有一絲哽咽,他低聲說,我知道,是我配不上你,是我配不上你。
小青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扎到了,疼得厲害,她迅速從房側柱后走過來,拉住張玉堂的手,說,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不是少爺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少爺。她的聲音,也變得低沉下來。
他們緊握住彼此的手,這才覺得踏實下來。她看到他的笑容了,他也看到了她的笑容,像兩盞燈,彼此注視到了彼此的光亮。他們在那個長夜,把自己交給了對方,他們成了對方的另一半。
張玉堂在燈燭的光影里,攬著小青。她像一段綢絹,軟軟躺在他懷里。他們低低細語,無論如何,也表訴不完心底的情熱。他們聽著那清晰的更漏,一滴滴,一點點,叩擊著脆弱的夜幕,他們害怕極了,那是他們一生的恐懼所聚,不要天明,不要天明,不要看到那輪光燦燦的太陽照亮一切,他們不要。
他們只要這個長夜,讓它像一管通天的竹子,一節一節,沒有完,沒有完,每一節,都是多出來的歡悅。他們緊緊擁抱著,擁抱著泥鰍似的長夜,不讓它滑走。小青做夢似地說,不管了,就是死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張玉堂厚實的聲音,像雨天的一柄紙傘,對她說,也像是自語,我們就這樣死了,也值得了。小青聽到這話,狠狠地咬住他的臂膀,仿佛這樣,她就可以嵌在他的身上,和他成為一體,然后,活也好,死也好,都隨他去。
04
還是天明了,那個長夜,到底還是短命,在無盡更漏中沉淪下去。兩人約定下次見面時間,小青這才匆匆別去。待她回到家中,許仙已經起床,兩人撞到了,許仙問她,去哪兒了,這么早?小青究竟還是沒有答他,只是氣惱地說,要你管,便拂袖而去,回到自己房中。
許仙正忙著給白素貞弄梅子茶,也就沒從小青身上看出可疑之處。小青不怕許仙看出什么,就怕他把一大早看到她的情形告訴白素貞,姐姐是不好瞞過的。當然,總有一天,她會告訴姐姐的,可是現在,她還不想說出口,即便是姐姐,她也想再拖延拖延。
她不知道姐姐知道之后,會不會影響她和張玉堂現在的狀況。她很滿足現在的一切,有一種放在暗中的快樂,只有她和他兩人知道。她坐在窗畔,拈著瓶中的花枝,眉峰緊蹙,不覺中,一瓣一瓣的花給抖落在地。
就這樣,大半個月過去了。有一天,在保和堂里,白素貞無意中看到小青在角落里呆笑。白素貞一下子變了臉色,意識到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了。她有些焦躁地問許仙,小青這樣多久了。許仙說,有段日子了。白素貞決定跟蹤小青,看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傍晚,一家子吃過夜飯,小青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里。白素貞、許仙夫婦和許姣容、李公甫夫婦在廳堂閑話一番,也都各自回房。月落烏啼,燭影搖紅,小青這才對鏡妝扮一新,躡足出了家門,潛至南城張員外府中,和張玉堂相會。
小青不曾想到,白素貞也隨她來到張府。白素貞在窗紙上挑開一個小洞,看到小青正伏在張玉堂胸前的一幕,什么都明白了,禁不住神色愀然,頹然轉身,離開這里。她知道小青已孽根深種,而張玉堂也身中劇毒,將不久于人世。
她不知道該怎么幫他們度過此劫。沉沉夜色中,白素貞思緒萬千,是為小青憂心,也是為自己和許仙的未來傷懷。她們結下的,都是孽緣,都不得善終,不過是遲早之分。
05
翌日,天未明,小青匆匆歸來,白素貞看到小青,便從簾幕后走出。小青看到姐姐,以為這不過是偶然撞到,便故作泰然地和白素貞招呼,說著,便要回房。白素貞直截了當和小青說,她已知道了她的一切。小青說,她也一直想對姐姐說,并非有意隱瞞,只是覺得未到說的時候。白素貞沒好氣地說,小青和張玉堂如果就此繼續下去,只有害死張玉堂。
小青從白素貞口氣里聽出她的沮喪和決絕。小青不高興地說,她以為姐姐會祝福她,沒想到會這樣詛咒他們。白素貞看到小青這樣誤解自己,又難過又無奈。小青含淚說,她原以為離開姐姐會有遺憾,現在這樣,讓她覺得沒有任何遺憾了。
白素貞聽到小青要離開,痛楚極了。然而,她知道,此刻去挽留,以小青的個性,只能越來越糟。一切,還需從長計議。
白素貞沒有想到,小青說走就走,一點停留都沒有,可見她對她的失望,也可見,她情波深陷。她只能等待,她知道,這種等待,只有使小青和張玉堂的處境變得更加危險,可也只能如此。
小青離開李公甫家,找了一處簡陋的茅舍。她很喜歡這個地方。這里雖然簡陋,卻遠離塵囂,她和張玉堂可以在這里長相廝守,這就夠了。她施展法術,將這里的蛛網塵土都清除一空,又把房間布置得整潔喜慶,只等張玉堂過來就好。她想了又想,還把這里起了個雅致的名字:逍遙居。
她知道張玉堂的父母正在為他做媒,好讓他對她死心,他們說她這樣不明不白夜半來天明去的女子,除了是妖精,沒有別的可能了。他們百般勸說和威逼張玉堂,他還是一心念著她。她決定,這就前去張府,把張玉堂接來,把全世界都給丟掉,只要他們兩人在這逍遙居里,生生世世,永不分開。
小青歡歡喜喜來到張府,不及開門,便聽到張玉堂房中張老爺和下人的驚泣聲,張玉堂死了!小青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原來姐姐一切都是為她好,她卻誤解姐姐了。她帶著悔恨,自責,和期待,四處尋找白素貞,但卻遍尋不到。當她憮然回到逍遙居時,才發現,白素貞正在焦急地等著她。
06
小青淚眼朦朦地望著姐姐,問她該怎么辦。白素貞拉住小青的手,嘆了口氣,這才說,這也是你們本該有的劫數。于是,便講起了小青和張玉堂的前緣。
那時候,小青還只是一條西湖畔有靈性的小青蛇,有一天,揀香童子云游,無意中看到這條碧青可喜的小蛇,一時動了凡心,上天便罰他到人間歷劫。這一世,那揀香童子便托生在錢塘縣城南張府,做了少爺,便是那張玉堂。
小青聽到這里,不僅淚下。她問姐姐張玉堂是否真的無可施救,白素貞哽咽著說,也不是沒有辦法,不過……小青見姐姐支吾,便知要救張玉堂,必然要有所割舍。白素貞接著說,不過,需要你為她消去蛇毒之后,讓他忘了你,就像你們什么也不曾發生一般。小青呆呆地重復著,就像不曾發生,就像不曾發生。淚水早已浸濕了她的臉頰和衣襟。
與此同時,張府一家三口都倒下了,張老爺和張夫人都驚恐過度,纏綿病榻,張玉堂又氣若游絲,錢塘縣有名的郎中都請了,卻皆不見效。最后,管家張壽才去請保和堂的許仙。原以為,許仙太年輕,名氣也不大,但是,聽說倒是一個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的大夫,這時候,也沒別的法子,只好請許仙前來醫治。
許仙到了張府,先為張玉堂診斷,斷定他一時還不會死去,不過能不能治愈,他也沒有把握,且待他回去再查找查找醫術再說。雖然張玉堂還沒有救治的法子,但說一時還不會死去,這已給張府的老老少少帶來了一線希望。看過張夫人張老爺后,許仙為他們開了藥方,說他們都可醫治,不過是氣急攻心罷了。聽了這話,闔府歡喜,對許仙感激不盡。
許仙回到家中,不見白素貞,只好自己到書房遍翻醫書,希望找到醫治張玉堂的辦法。夜深人靜時分,白素貞和小青來到張玉堂房外,白素貞又對小青述說了一番,一定要下決心,否則,張玉堂可能便危在旦夕了。她讓小青透過窗子看一眼房內那盞燈燭,說,如果燈燭熄了,張玉堂的命也就沒了。
兩人進到房中,張玉堂面色如紙,已如死去。小青看到心上人這般凄慘,早已撥開心中的執念,含淚坐在床側,在白素貞輔助下,激出張玉堂身上的蛇毒。但是,當白素貞要小青把個“忘”字印在張玉堂心中時,小青猶豫了,她無助地望著白素貞,手指顫抖著,白素貞讓她去看那盞燈燭,只見燭焰已黯淡欲滅,她才閉上眼睛,伸手推向張玉堂。
白素貞怕小青中途放棄,功虧一簣,一切將不可挽回,便念念有詞:“忘字心中繞,前緣盡勾銷”,發力傳給小青,直抵張玉堂心中。小青把張玉堂用被子蓋好,方才失魂落魄地跟著白素貞依依不舍地離去。前緣盡勾銷,難道,他真的睜開眼睛,就不再記得她了?小青邊想邊落淚。白素貞只有幫她拭淚,而不能用任何一句話來安慰小青。她知道,任何話語,此時此際,都是無用的。
07
沒過幾天,張老爺張夫人先行好過,張玉堂也隨之大病初愈,他們對許仙的醫術贊嘆不已,對許仙的醫德更是欽服之至。這日,張老爺和張玉堂帶著謝儀,親自來到保和堂。許仙急忙迎了出來,請張氏父子在客堂上坐下。白素貞也搴簾而出,施之以禮。
許仙叫小青奉茶,卻不見小青應答。白素貞說,剛才還在,這會兒不知去了哪里。正說著,小青打扮得清清麗麗,捧茶而至,那裊裊婷婷的步子,像一朵朵裹著雨點的柔云,一點點近向張玉堂。
張老爺端過茶,點頭稱謝,小青似乎未曾聽到,張玉堂端過茶,頭也不抬,只微微掃了小青一眼,面帶笑意,說了聲,謝謝大姐!那眼神,那笑容,不過是對陌生人的禮貌,他叫她大姐,顯然,他已忘了她是誰,也忘了他們那段美好卻短暫的情緣。
小青心頭一凜,深深地頷首,忍住眼淚不使它流出,快步離開。這一切,白素貞看在眼中,心中眼底,禁不住滿是悲楚。
臨走時,張玉堂說,他們很快就要搬離錢塘,到蘇州老家長住,若是許大夫哪天到了蘇州,他們歡迎他到張家一敘。許仙和白素貞諾諾敷衍著。
出門時,張玉堂的錢袋兒又掉了出來,像只熟睡了的貓,跌在地上。一直在簾幕后注視著張玉堂的小青,趕忙跑過來,揀起錢袋子,交給他,她深情地望著他,說,公子,你的東西!張玉堂接過袋子,躬身謝過,便轉身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小青佇立原地,一下子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一條小青蛇,在西湖畔自由玩耍,恍惚間,她覺得有一道光在她身上拂過,溫暖而輕盈,那種感覺,無比美好,只是,轉瞬即逝,她抬頭去望,在那高高云天里,一個彩衣著身、相貌俊秀的仙童正自回眸,在云霧中翩然而過……
作者:藍風, 喜歡舊小說的氣味兒,喜歡晚清時期沒顏落色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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