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強子（湖北宜昌人）

撰文：胖爺

我叫強子，湖北宜昌人。我是1999年南下東莞的，那時的東莞被稱為世界工廠，遍地都是工業區，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我中專畢業，因為關系不硬，畢業后沒被分配工作，只能南下東莞，來到樟木頭鎮。

同鄉好友在一家鞋廠上班，他談了個四川的女朋友，很漂亮，為了方便約會，租了一間鐵皮屋，兩人夜夜恩愛。我到樟木頭后，打破了他們的甜蜜生活。

同鄉倒不以為意，好像吃多了美味佳肴，需要吃些清淡。再說，補充彈藥也需要一段時間。同鄉的女朋友也很熱情，一有時間就會做好吃的，有時難免做些親密動作，也不避諱我的存在。

我感激于這份情義，只盼早點找到工作，領了工資，好請他們吃大餐。九十年代末，打工者學歷普通不高，我以為中專生可以輕松謀得一份工作?？晌姨煺?，接連找了半個月，工作的事還沒有著落。

同鄉為人極好，反一個勁地勸我，一定要找合適的工作，不要著急。同鄉的真誠，讓我更堅定找個不錯的工作的念頭。

這天傍晚，再次無功而返?；氐匠鲎馕萸埃h遠看到大門緊閉，這意味著他晚上要加班。走到近處，卻聞聽屋里有動靜。

我以為屋里來了小偷，一時慌了，再靠近一點，仔細一聽，又不像小偷。把耳朵貼在門上，傳入耳里的，卻是一片歡愉的呻吟。

我其時雖未經歷男女之情，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想到屋里的畫面，我臉倏地紅了。我悄悄離開，待半小時后再返回。同鄉倒沒瞧出異樣，盡管跑了一天工業區，很累，但我躺在床上，想起同鄉和女友曾在纏綿不息，怎么也睡不著了。

南方的天氣，本來就熱，鐵皮屋里，更加如此。而我心中有了那般想法，身體亦愈發燥熱起來。想起身再去沖個澡，又害怕同鄉生出別的想法，只能閉眼假睡，任由額頭上的汗珠滾落。

我在心里暗暗起誓，明天出門，不管碰到什么工作，一定就去辦入職，絕不再等再拖了。一旦生出離開之心，找工作的事，竟然就順利了許多。

一般工廠招工，都會用紅紙當作招聘啟事。遠遠看到貼在墻上的紅色紙條，心里就充滿歡喜。那天下午三點多時，我來到一家酒店門口，發現正在招聘職員。遞了畢業證，進去面試，但主管卻告訴我，職員已經招到了。

我正欲離開，他突然開口，問我愿不愿意做保安。后來我才明白，主管見我個子高，面相實誠，而且我填表時，寫得字還算漂亮，保安崗位又急缺人手。

他的意思，我先工作，有了酒店經歷，調辦公室容易得多。我那時只想搬離同鄉的出租屋，只問了一句有沒有宿舍。從此，我成了酒店保安。

上了班，很快知曉了，在酒店當保安的，幾乎全是退伍軍人，像我這樣的“白面書生”，僅我一人。

白面書生是同事對我的調侃之詞，大約因為我年齡小，又讀過幾年書，他們每每要回信時，總會來問我討主意。有些重要信函，還請我來執筆。慢慢地，我這個最不像保安的人，在保安隊伍里站穩了腳跟。

有時休息聚飲，有時宿舍臥談，與保安們情誼日深。時間一長，先是聽聞，繼而目睹了許多酒店女工的故事。而我更沒有想到，自己也會對其中一位女子，動了情。

作為世界工廠，東莞集聚了數不清的工廠。工業的繁榮，自然帶動了酒店業的發展。而當時的酒店，除了滿足住房的需求，更主要的功能，在于提供個性化的娛樂服務。

樟木頭號稱小香港之稱，酒店業更是興旺發達。我所在的酒店，除了訂房、宴飲，還有歌舞廳和娛樂廳。

表面看來，前者是主營業務，但真正賺錢的，其實是提供唱歌和娛樂的場所。這兩處場所，燈光暗淡，正是這樣的明明滅滅間，營造了一種曖昧不明的氣氛。氛圍已經營造足夠了，客人到了這里，可以在陪唱陪酒的服務員身上，獲得片刻的愉悅。

那真是一個瘋狂的年代，酒店光憑此業務日進斗金，當然，只要放得開，大膽熱烈，女服務員在酒店干一年，收入可以抵在工廠十年。來酒店從事這一行當的女子，原因各式各樣，要么被男朋友騙了，要么走投無路，背后都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故事。

盡管如此，真的走到酒店，站在陌生人面前，徹底放開手腳，總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大部分人，只要有了第一次，順利入行了，第一次的屈辱或者不堪，全都拋到腦后去了。因此，起初，對這類長得漂亮，但世故煙火的女人，我是抱以警惕之心的。

變化發生在一個晚上。那天我值夜班，凌晨過后，酒店女工陸續落班。不久，走出一個紫衣女人。一路小跑著，似乎后面有人在追趕。酒店門口的馬路邊，通常這時都會停了一些摩托車，大多是酒店女工約好的，來接她們回家。

紫衣女人來得不湊巧，或者她沒有預約摩的師傅，反正路上空空蕩蕩。這時，酒店里走出一個高大男人?？此?，便知他喝了不少酒。他跑到路邊，抓住了女人的胳膊，用力把她抱在懷里，湊嘴往她臉上碰。

紫衣女個子不高，顯得文弱，但性子猛烈。兩人爭執扯打起來。我當時覺得，作為保安，維護酒店平安，也在我的職責范圍之內。何況，大男人欺負弱女子，本就不對?？傊覜_了上去，解了紫衣女人的圍。

客戶就是上帝，酒店嚴格奉行這一準則。因為這次“英雄救美”，我被投訴了。原本要吃魷魚，但有個女人幫我承擔了責任。

女人叫玉姐，是酒店女工的頭。簡單來說，紫衣女子是她的兵。我幫了紫衣女，相當于幫了她。玉姐只比我大四五歲，但行事作派卻很有大姐大的作派。玉姐請我吃了一次宵夜，得知我讀過中專，談吐舉止有些不同。

日后，與我的交往多起來，終于以姐弟相稱，有了深情厚誼。交上玉姐這樣的人物，顯然是我高攀了。不過，同事中有位同鄉暗中勸我小心點，我明白他的意思，玉姐是個混江湖的女人，經歷了太多事，而我一個愣頭青，他怕我吃虧。

我感激同鄉的好意，但與玉姐交往的時間越久，便能發現她的與眾不同。一方面，在酒店的夜色中游走，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她左右逢源。她與人喝酒，打情罵俏之間，展露出一個“壞女人”的本色。

另一方面，她有純真質樸的一面。她念書時，成績很好，高考成績不錯，分數線也夠，被一所高校錄取，但家里窮困，那年母親又摔了一跤，住院花光了積蓄，還欠了一筆債。

玉姐是長女，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她必須作出選擇。于是，牙一咬，拎著包出門南下，開啟了打工生活。

最初，玉姐和所有村里的小芳一樣，進廠，一家五百來人的電子廠，不累，但時間長，工資也不高。

廠里有個女孩，與玉姐同窗舍，被人欺騙，去了酒店。從廠里離職后不久，有一天她找到玉姐，勸她離職，玉姐漂亮，一個月掙得錢，比廠里一年還多。

玉姐心動了，到了酒店，才發現工作與她想象的差別太大。但她已經上了這條船，半逼迫狀態下，交出了自己的第一次。

從此，命運的船擺，偏離了航向。玉姐成了紙醉金迷的一部分，她漂亮，又聰明，在酒店幾個月，已經懂得了如何討人歡心，并且輕松周轉，在男人中游刃有余。

這樣的人，自然被委以重任，成了領班，這是工廠里的稱呼，其實就是港片中媽咪的角色。不過，我總覺得這個稱呼不好，喜歡領班這個叫法。

媽咪更多應該是牽線搭橋的角色，她則承擔了更多，覺得有責任和義務，來保護她手下的女員工。自然，對于我“英雄”之舉，極為贊賞，引為同道。

有段時間，我經常去圖書館借書，她知道了，讓我幫她也借幾本。因為書這一媒介，我還去過一次她的出租屋。

兩房一廳，房間里很整潔，布置也很溫馨。我奇怪她獨自一人，為何要租這么大房子。幾日之后，見到紫衣女子，講起此事，紫衣姑娘的回答，解了我的惑。原來，她時常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女子。

紫衣女子當初流落街頭時，正是被她帶回家里。玉姐還給她找了工作，一家制衣廠，當收發。紫衣女干了幾個月，一方面收入低，一方面又惹了制衣廠一個漢子，幾番權衡，她想離開。她從玉姐的行事作派，知道玉姐不簡單，悄悄留了心，知道她在酒店上班，纏著玉姐，說她也想去。

進了酒店，才發現，世界非她想象，想保住赤子之身，太難了。時間久了，她不能免俗，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線。正因此，當晚才會給我“救美”的機會。她的這一特點，也是玉姐喜歡的原因。

很多人受過玉姐的恩惠，除紫衣女子外的別人，我不清楚。她對我也出于真心，幾次三番勸我離開酒店，覺得在這個大染剛里，我會受到污染。

她總認為，我讀過一些書，知書達禮，應該有不一樣的人生。每每這時，我總會問她，你還是大學生呢。

玉姐這時便變了顏色，憂郁起來。雖然她沒真正去上大學，但在我眼里，她已經和大學生無異。而大學生，在那個年代，無疑是受人追捧的。

我越是如此，玉姐卻越要把我送走。為此，她幾次周折，托關系，終于幫我謀得了一家鞋材廠當跟單。

玉姐雖大不了我幾歲，卻見多識廣，尤其她一旦決定的事，千方百計要完成。我知她為我前程著想，只好去了。

臨走那天，玉姐叫上紫衣女，一起為我慶祝，祝福我有個好前景。當晚，我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醒來聽紫衣女講，才知道晚上，玉姐把我扶起，扶到床上，又幫我洗了臉，才讓我睡去。

跟單是完全不同的工作，剛去時有些吃力，但因玉姐介紹的人，上司倒對我不錯，盡心盡力教我。

兩個月后，我就能勝任了工作。離開之前，我和玉姐約定，兩個月見一面，她沒食言。這次碰頭，她給了我一個新任務，學電腦。

雖然那時我的工作還用不到電腦，但不到幾年，電腦已經成為辦公室標配。得益于玉姐，我率先掌握了這一技能，也為后來職業的晉升提供了支撐。

幾個月的又一次見面，玉姐又給我帶了禮物：一堆書籍，關于大學自考的書，那時，自考尚未像現在這樣流行，足可見玉姐的遠見卓識。

那天，拿到她的書，我感覺重若千均。她希望我能上大學，盡管只是自考，大學是我未曾實現的夢，也是她主動放棄的夢。

鞋廠的工作本就忙碌，加之我本愚笨，用了四年，終于如愿以償，拿到了自考大學文憑。尚來不及向玉姐報喜，出了一件事。

這天下午，我正在上班，廠里的值班保安突然跑來車間找我。

跟保安來到門口，才發現紫衣姑娘站在門口，神色慌張。見我出來，她眼淚都流了出來。在哭泣中，才知道玉姐出事了。

中午，幾個混社會的大哥，跑到玉姐的出租屋，一番打砸掠奪后，把玉姐帶走了。他們去了哪里，玉姐現在何處，紫衣姑娘一無所知。

我當即請了假，跟她一起去玉姐家。路上，問她報警沒，她支支吾吾，說害怕，不敢報。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們的職業使然，害怕引火燒身，查出更多問題。

我那時膽小，又從未遇到這般事故，一時手足失措，不知怎么辦。那天晚上，我和紫衣女默然整頓好屋里的一切。見紫衣姑娘神色慌亂，我想，或許她害怕這樣的禍事，輪到她身上。于是，勸她回家，我一人守在這里，等待玉姐。她答應了。

當晚，我在玉姐的出租屋里，呆坐一宿，一夜無眠。

直到天亮微光時，玉姐終于回來了，她用包蒙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我們以為她害怕被人追蹤，故意化了妝容。

她打開衣服，露出臉上的傷口，我們才嚇了一跳。美麗的臉龐，被劃了幾條刀印。

玉姐收拾了幾件衣服，又把藏在床下的幾本存折取出來，我護送玉姐，到了常平火車站，看到列車開走，我們才放下心來。

一個月后，酒店前保安同事過生日，約我宵夜。我倆原本關系不錯，加之喝了些酒，不免講起酒店和玉姐的事。聽完他的講述，我才知道，紫衣女子代替玉姐，成了新的媽咪。

我把情況電話中告訴玉姐，她只淡淡地說，她有難處，我理解。頓了一會兒，又說，以后，少和她見面。

我驚問原由，玉姐停頓了許久，才開口說，我被人報復，幕后原因可能與她有關。

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末了，我問她要地址，想去看看她，她拒絕了，說她害怕。當晚，我失眠了。想起了許多人和事。

我很想找紫衣姑娘質問，但幾次去酒店，都沒找到她。找原來在酒店的保安同事打聽，說她家里出了事故，請假回家了。此后，她沒再回酒店。

半年后，很偶然的一次，聽說她去了虎門，在一家酒店，帶了一幫年輕女人，其中，還有她的弟媳。我不知真假，也沒去考證過。玉姐的話聲猶在耳：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困境，倘若她放下了過去，希望一切如意。

我幾次三番想找玉姐，但都被她拒絕了。問得急了，她沒帶給我來過電話。因為沒有地址，她不再聯系我，我也再聯系不上她。從此，玉姐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但她永遠在我心中，我對她心存感激。倘若沒有她，就沒有我今天的成就。而她配得上俠女的稱呼。只是，這世上，紅顏多薄命，漂亮又賢惠的女人，往往命運不濟，徒然讓人悲傷。（圖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