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易小帆（河南人）

撰文：胖爺

二零零五年初夏，幾經輾轉，我進了虎門一家大型電子廠。電子廠在北柵，主要生產電子元器件，員工近兩千人。之所以稱“大型電子廠”，顯然有自夸的意思。

此前，我在橋頭鎮待了三年，其間，換了五六家工廠，最大的廠，員工也不超過五百人。我有個老鄉，在長安一家超萬人的玩具廠上班，他對我描述過工廠里的情況，令人艷羨。

只是，也許時運不濟，我始終與大廠無緣。有一回，我與一家七八千人的制衣廠近在咫尺，最后關頭，卻被招聘經理以地域歧視為由，硬生生地將我從錄取名單中劃了下來。

出門在外，見多了一些事。我承認，我有些老鄉名聲不佳，但一棒子打死一船人的做法，實在讓我無法理解。

但我的理解，無人理會。然而，越是如此，我對于大廠的渴求，越發強烈。似乎不進一家大型工廠，就相當于沒來過東莞，不算真正的打工者。

當然，這實在是我的片面之辭，也是我固有的偏見。但偏見卻偏見，我仍在苦苦尋找機會。

俗話講，苦心人，天不負。我的努力付出，終于有了成果。在碰了幾十次壁之后，虎門這家大廠終于接納了我。

東莞的初夏，已然暑熱難消，我記得，我入職的第一天，因為背了一包行李，左右兩只手，都提著物品，因此滿頭大汗。

待分了宿舍，我迫不及待去宿舍沖了一個涼。大廠果然不一樣，每間宿舍住8個人，一人配有一個儲物柜，而且設有單獨的沖涼房。

每層宿舍樓，還在宿舍過道外安裝了兩臺電話機，方便打工者打電話。那時，手機已經開始流行，但手機雙向收費，價格又貴。因此，宿舍里的IP電話，仍然很受歡迎。

我還記得，每個月我都會用掉一張電話卡，我是十分節省的。畢竟，家里條件不好，我得省錢。

大廠的一切，對我來講都是新鮮的。因此，我暗下決心，在電子廠好好干下去。

我們宿舍里共有八個人，除了一個綽號壇子的工友，來自河南（與我同省不同市），其他六人，來自六個省。

靠近門口的竹子，江西人，其體格骨瘦如柴，因而得了一個外號，名為竹子。竹子對面的工友，綽號大虎。

聽到這個名字，別以為他威風凜凜，實際上，他是個病渣子一個，體弱，而且膽小怕事。

大虎有紋身，紋身在后背，是一只老虎。我到宿舍第一天，晚上，看到他敞開上身，去沖涼。不免看到大虎身上那只虎，我心里嚇了一跳，但住了幾日，才發現眼中所見，全是假象。

他故意營造迷魂陣，想讓別的工友對他產生敬畏心理。據說，他之所以這樣，與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

大虎父親走得早，母親拉扯他長大，頗不容易。偏偏，他母親又長得漂亮。正是三十來歲，美妙華年，村里有些男人，貪戀其美色，找各種理由，上門幫忙，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弱女子帶個孩子，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有男人表示關懷，女人不免上了心，但有些人，得了便宜，卻不想負責，只求跑路。畢竟，她身邊還有一個拖油瓶。男人又有家室，不敢惹下禍端。

大虎在這種環境中長大，見了許多辛酸，一心想為母親復仇，但他體格弱小，哪里復得了仇？長大后，大虎出門打工，便自己涂上一層保護色。以免在異地他鄉，受了別人的欺負。

他保護了不了自己的母親，至少，得好好保護自己吧。

除了竹子和大虎，另外四人，分別來自湖南、四川、廣西和湖北。這幾位舍友，各有各的特點，每個人都有一段難忘的經歷。

為了避嫌，我且以省來指稱他們的名字吧。

先說湖南，進電子廠之前，湖南在龍眼一家模具廠。如果學會了模具技術，是個不錯的技能。但模具廠競爭激烈，沒有關系，或者不愿意花錢，無法習得一門技藝。

湖南的模具廠，本來就是被排擠的一個。他進廠三月不到，辦公室的女文員，不知何故，偏偏迷上了他。模具廠女人極少，但凡一母的，皆會被認作天仙。湖南初來，就贏得了模具廠廠花的心，這讓老員工尤其是模具師傅，心里不爽。

自此，對湖南更加愛理不理，想方設法設故障，以圖他主動離職走人。領到第四個月工資，湖南自知前途無望，而女人終究當不得飯吃。于是，生出離職之心。

但在離開之前，他想報復一下模具廠的同事。

湖南這人巧于辭令，讓女文員陪他去看了一場投影，散場之后，兩人吃完宵夜，又去了公園深處。那時，夜色已深，不免情意綿綿。這一切的一切，都故意讓模具廠同事瞧見，以便讓他們心酸。

第三日，他果然遞上辭呈。臨走之際，才對女文員講出詳情。他之所以這樣，顯然是為了報復模具師傅，并非真心實意愛戀著她。

誰曾想，女文員頗為性烈，湖南不告而走，不到一周，女文員也辭了職。沒有人知她去了哪里。

如果說湖南是個負心漢，住在湖南上鋪的四川，則是個癡情男。

都說四川人怕老婆，對老婆服服帖帖。在與四川共事的那段時間里，我加深了這一認識。

四川那時還很年輕，亦未婚配，但他對女孩子的好，超出我們的想象。那是一種無條件的好，也常被我們斥責為失去了底線，不顧男人顏面，在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面前，他低到了塵埃里。用今天的流行語來概括，他是名副其實的舐狗。

眾所周知，電子廠是談女朋友的最佳場所。男工太少，女工排排坐，男孩子進了電子廠，如同中了皇榜，去車間流水線上班，眼中所見，全是姑娘，你只要選一個中心意的。但凡有一點點主動，有那么一點點果敢，抱得美人歸，簡直易如反掌。

不過，四川這位同事，畢竟讀過幾年書，喝過一些墨水，懂得古圣先賢的哲學思想。他謹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古訓。

四川看中了二樓一個女子，也是四川人，與他老家的城市相鄰。后來，我們才知道，四川其實先打探了她的家鄉，才對她有所心動的。他是以找老婆的心態，在找女朋友的。

可以想見，四川這樣的男工人，在電子廠極為歡迎。他的四川女老鄉，很快便被他的實誠迷住了。兩人恩恩愛愛了足有一年，每個人都以為他們眷屬。結果，女孩的父母極力反對，原因她家條件沒有她家好。

女孩子與四川深情厚誼，但面對父母之命，又不敢隨意諱命。恰在其時，四川女子的初中同學進了工廠，而且是以倉管的身份入職的。

倉管如同從天而降的使者，對四川女子百般示好。四川女子在四川和倉管同學之間，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投降了，撲向了初中同學的懷抱。

據四川講，他倆后來也未結成婚，至于原因，四川沒講太多，也許不知情，也許他不屑于講述。

與四川女子分手后，四川性情大變，他開始瘋狂地追求女同事，與其說是尋找真愛，說報復也許更為恰當。

電子廠別的不多，不缺年輕女工。只要四川努力，東邊不亮西邊亮，勤奮播種的人，總會有收獲。四川的確頗有收獲，我進廠之時，他已經談過三任女友，而且還是除了四川女子之外。

四川再厲害，仍然沒有湖北厲害。湖北以前高步裕元鞋廠，鞋廠女工極多，尤其下了班，東江邊上，男男女女談情說笑，留下了許多美妙的畫面。

湖北之所以離開裕元，是因為他撬了別人的女朋友。那位工友，頗有些社會背景，進裕元之前，打流了大半年，算半個混江湖的人。按理說，湖北能說會道，討得了許多女工的心，沒必要再貪戀江湖工友的女人。

結果呢，有些人偏偏認為，越是危險的愉悅，越能讓他有成就感，越覺得這份愛情的來之不易，更為珍貴，更值得努力深入，用心用情用力，做一些風花雪月的事。

湖北的確也有些本事，憑借三寸舌頭，硬是把那個女人拉下了水。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事情很快敗露。那一日，混江湖的工友找了幾個兄弟，準備好好修理四川。

結果，那女人提前知曉，跑來向四川告密，讓他趕緊走人。湖北三更半夜，匆忙逃走，一路狂奔，去了大嶺山和長安，都不如意，最后來到虎門落腳。

在虎門，四川找了幾家小鞋廠，待遇還不錯，但在大廠待習慣了，他覺得小廠不過癮。又加之，沒進過電子廠，越向往美女如云的電子廠來上班。于是，想方設法，又交了點錢，找人介紹，混進了電子廠來。

經歷了一番挫折，四川眼里只有三件事，吃好喝好，再好好找點錢，然后，每天在車間里尋找“妃子”?？吹狡恋呐ぃ敛槐苤M地說這娘們長得不錯，尤其那些臀骨寬闊的女工，四川一臉壞笑，說那個女子是個生孩子的料子。

他在裕元的學會的本領，在電子廠得到了最大的發揮。

湖北還是我們宿舍，最先擁有手機的人。那時，手機逐漸在打工者流行開來。但顯然，湖北得風氣之先，最先吃螃蟹。

事實上，湖北甚至在高步上班時，已經有了手機。那時，手機功能有限，但對于一個新手，仍然有許多東西不明就理。這時，湖北因為摸索出了經驗，化身導師，幫助女工們指點迷津，很快收獲了一眾粉絲。

當然，必須承認，他的確有些本事。在大部分工友對手機品牌還幾無所知時，他對各大品牌已了然于胸，熟悉各大牌子之間的差異。面對工友的問詢與求教，他總能給他們最滿足的答復。

正是因為這一技能，讓他能夠輕易交到女友。進廠半個月，湖北就交上了一個女友。一個月后，他與之分手，因為他已經有了新目標。那個女子比現任女友迷人，而且愛笑。

湖北喜歡愛笑的女子，覺得那樣也會給他帶來好運。好運果然來了，三個月后，他又有了新對象。不知他用了什么魔法，讓兩個女工友同時戀上了他，她倆明知對方的存在，卻可以做到互不相擾。

不知湖北后來去做了什么工作，我總覺得他不去當手機銷售，實在太可惜了。他真是個天生的銷售人才，卻偏偏在工廠里沉迷，誤了大好年華。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并沒有虛度華年，那些年輕美妙的女工人，成了他人生中最好的回憶。當然只能是回憶，不管他曾經踏過多少只船，最終，他只能領取一只婚姻的船票。

當然，并非所人人都可以桃花朵朵，鶯鶯燕燕相伴。住在靠近陽臺位置的廣西，則是另一類人。

在情愛之路上，廣西是個名副其實的不幸者。當然，他的不幸，最重要的原因，在他自己身上。簡而言之，他太膽小了。他自稱，讀書時和女同學說話都臉紅。這種性格在來到東莞后，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改善。

按理說，這樣的男孩子，是更容易得到女生喜歡的。畢竟，油腔滑調的男生，雖然滿足一時之需，但長久以來，他們不值得托付終生。

廣西不只是老實，他實在太木訥了，簡直有點老實得過分。

四川曾介紹了一個女工他認識，有意掇合，兩人還像模像樣地去看了一場投影。那時的電影院，都是投影廳，有些投影廳設了小包廂。看電影時，女生想去包廂，廣西覺得不好意思，偏偏選了大廳。

大廳便大廳吧，女生也不計較了。結果，全程近兩小時，廣西全神貫注，眼都不眨，盯著屏幕，忽略了身邊的美人。出了投影廳，女生說餓了，去吃宵夜，廣西只好去了。

慢騰騰地吃完宵夜，已經將近十二點了。路上行人稀少，兩人走在路上，此時當然應該做點什么。

廣西呢，只想早點送女生回家，原因，明天還要上班，不能耽擱了，回去晚了，就睡不好，會影響第二天上班打卡，這樣，會扣錢的。

也許，廣西的邏輯是對的，但女生無法理解。次日，再在廠里見面，她對廣西如同陌路。

和廣西相比，我也是個不懂主動的人，但我比他幸運多了。大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途吧，我遇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個名叫麗的重慶女子。她是一名IPQC。她不但成了我的戀人，還是我的貴人。

正是在她的鼓勵的指引之下，我對人生有了新的定位，明確了未來的發展方向。不是在工廠，而是室內設計。

我在電子廠待了一年零二個月，與麗相識之后，我把全部精力花在了學設計上。我讀初中時，就喜歡涂涂畫畫，高一還專門去報了繪畫班，雖未考中大學，但繪畫的功底倒是打下了。

在麗的鼓勵下，我報了電腦培訓班，學設計軟件。苦心人，天不負，那段時間，我心里腦里，全是與設計有關的畫面，看到路上的物景，都會拆解開來，想如何設計。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學了一年，我找到一家公司，從最基層干起，有了實戰經驗。后來，辭職找了新工作，從此，在這行當里耕云種月，直至如今。

只是，也許我與麗注定命中無緣。

那年冬天，她讓回她家過年。但那個冬季，母親突然摔斷一根肋骨，動了手術，但把一塊鋼鐵植入在了身體之內。我得回家盡孝。麗表示理解，但她回家后，卻被家人扣留了下來，還逼她嫁了他人。

電子廠的經歷，對我而言，尤其難忘，其中，霞是最重要的因素，而電子廠遇到的人和事，十幾年過去，依然念念于懷。也許，講出來，便是最好的懷念方式。

但愿，他們中有人能讀到我的回憶，如果可能，真希望能坐下來，把酒飲風，共同對青春講一句再見。雖然我知道，有些人再也見不到了，包括給了我無限柔情的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