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通告流傳，宣示破獲“特大偽劣化妝品案”，涉案金額高達“四億元”，讓無數人心生敬畏。但這背后，卻是重復修改的檢測報告、拆分審理的程序安排，以及普通工人、家屬在跨省羈押中度過的漫長黑夜。有人一審被判八九年，有人還未開庭，家中父母老邁、孩子無學可上。真相能否穿透“榮譽”與“政績”？證據的疑團又該如何洗白？當跨省抓捕化作捷報，當數字被無限夸大，背負刑責的人是否還有發聲之處？也許唯有徹查細節、尊重程序，方能讓真相不至于在涂改聲中沉沒。

文｜李宇琛

一份通告被上傳到網絡，這是化妝品安全專項整治的捷報，寫著破獲特大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通告還羅列了案件的“重大”性質：涉案金額據說達到四億元、多名涉案人員跨省抓捕、案件已獲“公安部賀電”表揚。

可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這份通告牽扯出的破案經過并非如表面那般風光。案件背后，一群被稱作“上游”和“下游”的普通人，正在看守所里默默消耗他們的時間。他們的家人，則在奔波之間，向這個陌生又冰冷的世界不停吶喊。

1

王偉跟往常一樣，坐在河南一家工廠的配料間門口，下午兩點多鐘。他一邊抽著煙，一邊盯著地面發呆，等候下一步指示。

幾天后，他卻出現在廣西玉林市的看守所——被警方跨省帶走。理由：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

某個深夜，他在審訊室的燈光下恍惚地想：“這是怎樣的罪名？我只是一名普通工人，給化妝品公司做半成品原料加工，連環丙沙星到底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啊。”審訊者的語氣平淡而不容置疑，“別裝了，你們公司添加了處方藥成分，這可是刑事案件。老實交代，會從輕處理。”

在不眠不休的審訊日夜里，王偉簽下了數份筆錄。他不知道的是，筆錄里有不少和他認知背道而馳的細節：關于在什么時段、在何種配方中添加了環丙沙星，又如何與廣西玉林那家名為“芊芷本草”的化妝品公司負責人王輝串通。也不明白，為何自己偶然提到的鹽酸環丙沙星一詞，在筆錄里卻成了一個更簡單的名字——環丙沙星。

簽字那一刻，王偉隱隱感覺到某種荒誕。他的手心里滿是汗，卻不得不按下指紋。一旁有人低聲示意：“快點兒，按完就能早點回去。”可他沒回去，而是投入了看守所的鐵門之中，一關，就是數月乃至一年半載。

2022年9月，廣西玉林市芊芷本草化妝品有限公司收到某檢測機構報告，報告稱芊芷的“百草霜”含有化妝品禁用物質——環丙沙星。藥監部門聞風而動，旋即展開了行政調查，并將線索轉交給警方。

生產、銷售偽劣產品？似乎一下子就被定性為了嚴重刑事犯罪。

王輝，芊芷本草公司的負責人，不知道事態會發展得如此之猛。往常媒體對化妝品違規的報道中，多是責令下架、行政處罰，嚴重時才考慮刑事。然而玉林當地辦案人員顯然對這份報告格外敏感。

報告怎么說？

“檢出環丙沙星。”

那就意味著使用了可能的抗生素成分，在化妝品中系禁用。性質嚴重。

幾乎沒有給王輝過多反應時間，當地警方把“跨省打擊”一并啟動。玉林直指“上游”——王輝采購原料所在的河南康復源公司。

旋即，康復源工人、技術人員接連被抓。

當所有人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就已經陷入看守所高墻之中。

2

在某次對外宣傳上，玉林相關部門放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涉案金額高達4億元！很快，又傳出這起“偽劣百草霜案件”獲得了所謂的“公安部賀電”，被大肆渲染為化妝品打假的重大突破。

這一切，聽起來像是個豐碩戰果：政府下定決心，鐵拳出擊，力爭上游。

可是，當下游的王輝、王偉被法院一審判決時，判決依據的貨值金額只有146萬余元。其他人翻遍卷宗，也只能找到相加不到幾百萬的數字，與當初宣揚的4億天差地別，卻又沒人愿意對此作出合理解釋。

一位律師只輕聲嘟囔：“如果真是四億元，那量刑或許會更高吧。可為什么判決書里只寫146萬？吹大案值便于宣傳，而法庭衡量罪與非罪，卻又回歸到一個可憐的小數字——連自己都打臉。”

另一頭，一審宣判結束，王輝領了九年刑，王偉八年。上訴后進了二審，可他們又提出許多質疑：檢測報告到底是否可信？為何出現人為涂改？為啥把鹽酸環丙沙星與環丙沙星混為一談？

無人給出回答。

那些問題如同空氣中的浮塵，仿佛無足輕重，卻又時時刻刻提醒著大家，這案子并不是表面那么簡單。

在法庭證據展示期間，最具爭議的，非幾份由廣州某質檢機構及當地藥檢部門出具的檢測報告莫屬。

根據辯方律師的說法：

報告日期與檢測時間錯位——報告落款在10月10日，可實驗操作的記錄卻是10月12日-16日才進行；先出結論，后做檢測，宛若先寫病歷，再拍CT。

大面積手寫涂改——原本的“未檢出”被改成“檢出”，“符合要求”被劃掉后替換為“不符合要求”，還有稀釋倍數從100寫成10000，某些數值在筆端之間就被放大一千倍。

樣本封存程序缺失——看不見任何拍照、封存、拆封的視頻或記錄，無法確保送檢物就是案涉的“百草霜”。

機構資質與鑒定程序——并沒有證明它是具備司法鑒定資質的單位，更遑論鑒定人簽字、出庭質證。

對外人而言，這些疑點令人震驚：“怎么會有人大筆一揮，就能把‘不檢出’改成‘檢出’？”

但某些公訴人員對質疑淡淡回應：“這是合理的修訂過程，檢測儀器靈敏度需要調整，這份報告足以證明被告人違法。”

在針尖對麥芒的爭論里，有些律師質問：這還算是合法取證嗎？這真能成為把人送進監獄的定案依據？

若在旁觀者眼里，這一幕簡直讓人想象不到會在司法審判之中出現：一方說“不檢出”，一方改成“檢出”，筆跡飛快，填補了邏輯空白，讓案子瞬間坐實。

荒誕嗎？也許每份偽劣檢測報告的背后都有一條直通地獄的捷徑，只要敢寫，就敢讓人無路可逃。

3

一群人被冠以“共同犯罪”的名頭抓起來，卻被拆分成兩個獨立審理的案件：

“下游”是王輝、王偉，芊芷本草公司案，他們被較快地進入一審、上訴、二審進程。

“上游”是康復源公司五名員工(包括張金金、付喜偉、寇素華等)，他們提供百草霜半成品原料。可一年多了，遲遲等不到開庭。有時家屬得到消息“快開了”，可等到日子臨近，又被延后。

等“下游”案子一審判決書出爐，上訴后仍在審理，又把上游的口供等內容當作既成事實寫進判決里。律師們覺得：這實際上是未審先判，先定一個基調，然后再去“補”上游案的“空白”。

正如有人感嘆：“如果后面真的查明上游并沒添加違禁品，那么下游的罪又從何而來？可要是下游都已經被定罪，那上游還怎么翻案？”

辦案機關的操作體現了他們急于將此案打造為“特大跨省刑案”的決心：先要在本地法庭把劇情寫死，再去處理其他枝節。

“力爭上游”這個詞，此刻聽來，除了諷刺，還昭示了某種邏輯：哪怕上游沒開庭，你也得先承認自己是下游犯罪。言下之意——案子大局已定，無可撼動。

開庭遲遲不來的日子里，康復源公司五人就那樣待在玉林的看守所里。

狹小的空間、統一的號服、晝夜不分的沉悶。他們在透氣的高墻鐵窗下，或許也會一遍遍想起河南老家的景象：收割的麥地、夏日里穿堂風的老屋、家門口圍坐的老人或者去軍營的孩子。

他們是配料的技術員、工人，或者只是跑腿打雜的司機。他們似乎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和“生產偽劣產品”扯上關系，更沒想過會成“驚天大案”的角色。他們盯著鐵床上銹跡斑斑的欄桿，自問：

“若真有罪證，可否光明正大地審？為何我們不見法官，不見合規的鑒定報告？”

然而，這里是看守所，一切的問題都變得無比遙遠。

4

康復源公司其中一名被告人的母親，已近九十歲，左眼幾乎看不清，生活起居都要人攙扶。她固執地拿著一個只裝了幾件換洗衣服的小包，說要去玉林找兒子。

白發母親最終沒能成行。這一路太遙遠。于是，她在家里日夜嘆息，隔幾天就讓別人幫著寫信，往當地法院、檢察院寄去。

信紙上，歪斜的筆跡寫著：“孩子若是犯了真罪，該罰就罰，可若是無辜，一天也不能關！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啊……求求你們查明真相。”

多數信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偶爾有人告訴她：“案子還在審理，你等等。”這位老人只是抱著微弱的希望祈禱：“只要有審，總能真相大白。”

在卷宗里，幾份關鍵口供大多指向同一個結論：康復源公司存在違規添加，而王輝、王偉心知肚明，故而“共同犯罪”。

然而，被告人上了法庭，卻又痛陳這些筆錄是疲勞審訊或威逼利誘之下寫就。簽字時，他們腦袋昏沉，甚至聽不清訊問人員在說什么。他們也曾提出：“為何沒給我們看完整的審訊錄像？按規定，如涉重刑，訊問應有全程錄音錄像。”

一審法院對這些質疑輕描淡寫。

有時，審訊錄像確實存在缺失，也沒聽見有人給出合理解釋。

公權力在追逐“大案要案”的時候，人們似乎更愿意相信‘口供已足’。證據是否摻雜了外力或抹掉了重要細節？似乎都沒那么重要了。

王輝在庭上反復強調：“當時警察說要抓我老婆，抓我孩子，我三天三夜沒怎么合眼；他們說我只要簽，就能立馬結束審訊。誰能想到簽了筆錄，卻是把自己推進了萬丈深淵。”

真實與虛假糾纏在訊問室里，每個人都像匆匆過場的木偶，唯獨審訊者才是舞臺的操縱手。筆錄落定，就成為鐵證。

這是司法程序應有的樣子嗎？人們并不確定。

5

在王輝和王偉的申辯中，曾提到他們委托別的檢測機構，對同批次百草霜做過檢驗：未檢出違禁物質。

然而，這些報告往往被駁回，理由或是“不具司法鑒定效力”，或是“送檢程序不規范”，或干脆被忽視。

對比之下，一份疑似存在嚴重涂改問題的報告，卻被公訴方奉為絕對依據。

有時，人們會追問：“有沒有可能，是送檢的樣品不一致？”

沒有答案。因為沒有嚴謹封存流程、沒有錄像拆封，也沒有第三方見證。

真實與虛假之間的差距，就在“誰主張，誰說了算”。

2025年1月，王輝和王偉二審開庭。律師在庭上當眾出示那幾份檢測報告的疑點。法庭氣氛一度緊繃。

公訴人卻不緊不慢：“我們認為，這些改動是為了補充實驗條件，并非涂改結果。縱然存有筆誤，也不影響結論的真實性。”

辯護席有人捏緊拳頭：“報告里的實驗日期與報告落款完全對不上，你怎么解釋？”

公訴人環顧四周，回答中依舊堅稱問題不大。

法官坐在審判臺上面色平靜，像在觀看一場沒有情緒波動的戲劇。偶爾提問幾句，很快又讓雙方進入下一輪爭辯。

這種對峙持續數小時，最后法庭宣布休庭，擇日宣判。

看似已給了充分辯論機會，可在臺下的人心里，疑問似乎并未減少。那是否意味著再一次等待？

6

一旦化妝品中確實違規添加了抗生素或糖皮質激素，按照法律，或許可以構成“偽劣產品”層面的行政處罰，嚴重者入刑也非不可能。但它需要建立在有力的證據和程序公正之上。

眼下，從偵查開始就陰影重重：跨省抓捕、拆分案子、修改檢測報告、不公開審訊錄像……處處透露著執法熱情，卻又與嚴格、規范背道而馳。

曾有律師引用《刑事訴訟法》的條款，大聲疾呼：“任何刑事定罪，都得經得起合法證據的推敲，不能只憑一紙涂改過的檢測報告、幾份存疑口供。”

可當地方政績和法律審慎碰撞，似乎后者常常退讓。就像有人形容這是趨利性執法的典型模本：只要大案能立起來，其他都可擱置不談。

照常理，如果康復源公司生產行為主要發生在河南，理應由當地司法機關立案偵查。可這里卻是廣西玉林指定管轄，將人從千里之外帶到此地羈押。

一些家屬委托律師提出管轄異議，結果，法院很干脆地拒絕。

有人暗示，“這案子是公安部關注的重點案例，且上下游在玉林牽扯，依法可由玉林審理。”但看起來更像是地方利益使然：一個政績飽滿的大案，安放在外地，就形同拱手讓出榮譽。

于是，這群河南人只能在異鄉的牢房里苦苦等待，一個遙遙無期的結局。

在康復源五名被告人中，多數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孩子，靠他們在外掙錢維持生計。他們被抓后，家里陷入困境：

有老人需要人照料，卻只能孤苦在家；有孩子學費無人支付，被迫輟學或艱難度日；有妻子本身體弱，再無任何經濟來源。

這些人在看守所里，也許每月能收到一封家屬的來信，可其中大多是絕望與自責。

在一紙刑案面前，這些天倫都如此脆弱。

如果他們真犯了重罪，或許還能說是罪有應得；但若證明無罪，這段流逝的時間與破碎的家庭又該去何處追討？

7

辦案之初，玉林市藥監局稱此案對大眾健康造成重大威脅，聲勢浩大地宣傳。但后來，對具體危害性、是否真的流入社會多少、為何要界定為“4億元特大案”，卻一直諱莫如深。

在一審判決里，法院只認定了146萬余元的貨值，也并未說明這批產品流向何處、是否造成消費者實際健康損害。

公眾如果想了解全貌，恐怕只能看到一次次“某某重大案件宣判”的通稿，外加那些模糊不清的數據——在官方口徑與法庭事實間，像隔著永遠無法彌合的裂縫。

有時，人們也對健康風險感到疑惑：假若真是嚴重到引發疾病乃至更大后果，為何如此關鍵的危害數據沒人提？若并未有多少人受損，又為何要將其拔高成驚天動地的特大案？

這讓真相更加撲朔迷離。

如今，王輝、王偉的二審庭審已經結束，仍在等待判決。有律師大膽預測：“如果維持原判，他們就是九年、八年。如果改判或發回重審，或許上游案也能露出新的轉機。”

而康復源那邊則至今未開庭。“再等等”，似乎是他們一年多來的默認狀態。

某種意義上，這正是一場“先定罪，再找證”的奇異流程：下游案先落錘，大局已定，上游也就順理成章地被貼上同謀標簽。

至于那幾份離奇檢測報告，那些恐怕將隨時間的推移淡出人們視野。如果他們真的能借此敲定罪名，何需回頭糾結其合法性？

人們在漫長的司法程序中學會沉默。一旦案子被蓋棺定論，輿論也慢慢消散。被告人的命運，就封存在某一紙判決書里。

8

通告依舊流傳，宣布這個驚天大案的意義，仿佛顯示著執法的豐碑。

看守所的走廊昏黃燈光下，幾名來自河南的家屬捧著探視證，面帶疲憊與焦慮，等待一次有限而短暫的會面。

法院走廊里偶爾閃過律師們的身影，手里捧著大量卷宗，嘴里依舊念叨程序、證據、合法性。

而互聯網上的一些帖文暗示著：如果案件真存在嚴重違規，將來或許會被上級司法部門糾錯。可那一切都是未知的旅程……

鏡頭漸漸拉遠：所謂“被警方力爭上游的人”，正是一群被重新定義、被標簽化的普通人。他們的故事里，從沒出現刀光劍影，沒有驚天陰謀，卻被硬拽進了一樁氣勢浩大的偽劣化妝品刑案。在辦案部門和媒體的聚光燈下，他們仿佛天然是有罪之人。

可是，如果檢測報告存在瑕疵，那么他們是否真添加了禁用成分？如果偵查中程序違法，那么口供的有效性又該如何評判？這些被標榜為“權威”的問題，卻因為各方沉默與推諉，反復拉扯著司法的底線。

當一紙賀電宣告“榮譽”，人們就會忘卻被逮捕的那些家庭曾經的爭辯和求助。而若多年后翻開檔案，我們是否會驚覺當年那道耀眼通告背后，有人盯著一份被涂改的檢測報告、無力訴說？

司法從來不是拿來粉飾政績的工具，執法的本意不是讓善良的人陷于囹圄。倘若有朝一日，這個案子沉冤昭雪，或某種真相浮現，最苦澀的也許仍是那些已在牢獄中蹉跎漫長時光的人。

他們終究想知道：當他們被卷進“力爭上游”的洶涌時，能否再回到最初平凡的生活？

他們或許永遠也等不到答案。

他們已被寫進“特大案”的法制宣傳里，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而檢驗報告上的手寫痕跡和日期差錯，也許終究只是字里行間的一場冷嘲。

時間會證明一切嗎？還會掩蓋一切？

而當初那些被拷走的人，卻只能走入深不見底的司法迷宮。

寫于2025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