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朱寶昌(湖北隨州人)
撰文:胖爺
二零零一年高考結束后,我自知成績不佳,結束高考,反而有種解脫一般的快意。
我自小便不是一名好學生,只是為了不讓父母傷心,在學校苦苦支撐了三年。父親雖對我心存厚望,但同時作了上榜與落及的兩手準備。看到我走出考場的樣子,父親揣測到了什么。
于是,隔了幾日后,便帶了去了一趟武漢。父親的三叔在武漢一家單位任職,據說還頗有些臉面,能搞定一些事情。父親此番去,無他,唯請他三叔幫我謀一工作而已。
父親此生從未求過他人,這次為了我的未來,豁出老臉。我那時有些無所謂的態度,大不了,我去東莞找文子。文子是我自小的玩伴,交誼極厚。他雖不建議我南下,但若未能考取大學,去東莞找他,介紹一個工作,不成問題。
文子比我大兩歲,念完高二,便輟學打工。但他聰明,又肯干事,深得主管賞識,在廠里干了一年,便升職帶班,身邊團結了許多人。文子向我描繪過他在東莞工廠的生活,流水線、打工妹、夜市、出糧……這些新名詞,對我來講是陌生而新鮮的,不免心生好奇。
我沒想到,武漢之行出乎意料地順利。父親三叔仔細問了我的情況,又咨詢我對工作的期盼。然后與父親一番分析,當即確定了去某家單位,從臨時工干起。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此前早修書一封,請求三叔幫忙留意。知子莫若父,我想他早就知曉,我對學習的抵觸,提前作了決策吧。當時,還不以為然。此時再回想往事,不免愧對父母。工作的事,倘若當時敲定,我的人生應該就是另一番樣子了。
只是,高考將將結束,成績未出。父親多少還心存奇跡之念,希望寬限一些時日,待放榜后,再確定工作的事。父親三叔意思也是如此。于是,我們在武漢待了一日,次日便返回隨州老家。
在家里消閑了幾日,感覺了無趣味。我提出南下看看,父母一商議,覺得我十八了,出門見見世面,不算壞事,答應了。文子在東莞寮步鎮,一家手袋廠。工廠雖不大,兩棟廠房,每棟三樓層。但手袋廠算勞力密集型企業,廠里也有七八百人之多。
我未抵莞之前,以為廠里多是比我多很多的大姐大嫂,甚至大媽大嬸。到了那里,才發現大部分工人,與我年齡相差無幾。廠里男工很少,女工人占據絕對的主力優勢。
我去那邊,原本只是想過渡一下,消閑幾日,只是手袋廠極忙碌,我去當天,文子請假陪我逛了一天,他為人大方,能言善道,加之又是領班,多少有些門道,與工廠保安隊長尤其相熟。
那隊長也是我們隨州人,當了幾年兵,出門打工,在手袋廠初創時,便進了廠,從保安干起。因敢于沖鋒,深得老板賞識,不久提升為隊長。文子時常請他宵夜,兩人稱兄道弟久矣。有這層關系,文子輕易將我帶進工廠,安排在他的宿舍里住下。
其實,我可以住賓館,只是那里治安環境混亂,加之我住工廠,與文子相見的機會多,才做了這番打算。在工廠閑呆了兩日,每晚文子帶我去宵夜,每次去,必然呼朋叫友,一大桌子人,圍坐在一起,叫上啤酒,喝酒聊天,好不暢快。
那時,夜市上有許多炒粉、酸辣粉、涼皮、涼面、烤面筋、醬香餅等。我們去了,常會圍坐一桌。只是,每次結賬埋單,總有人主動。那些結賬的,多是文子的手下。
他們巴結文子,原因只有一個。手袋廠以計件算工錢,領班掌握工價,而且可以將產線上好做的產品發給你做。若與領班關系不善,休想賺得好工資。出門在外,哪個人不是為了三兩碎銀呢。
這樣一來,不免會生出一些腐敗現象。老板何等精明,豈有不明白之理?只是,他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領班有了這樣的權利,工人才會更服他的管理。只是,這樣的權益,不免落到一些不懷好意的管理者手里。
據說,二樓有個領班,利用這報工資的權益,脅迫女工,從中得到許多身體之歡。文子身在其中,雖未明說,但從那幾日的接觸中,宵夜時,不免也有幾名女工到場。他們言談甚歡,甚至肢體接觸,但女工不怒不惱,反而歡喜開懷。
由此可見,當年在工廠當一名管理者,有多少油水與好處。這好處,還不僅在于男女歡愛,工資上亦是如此。畢竟,女工想討領導歡喜,可以施以美艷,而男工呢,除了宵夜時主動埋單之外,更有人想出別樣的計謀。主動將一部分工錢,上交領班。
這樣一來,雖上交了一些,但相比之前的工資,總有上升的。算起來,他與領班也是雙贏。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文子是頗有些春風得意的。他財色兼收,喝到歡喜處,回到宿舍時,不免常常高歌。
我當時尚還年輕,許多事情不明就里,或者一知半解。但見識了這些,我亦提高不少,覺得此番來莞,收獲頗大。忽有一日,文子半途跑回宿舍,說要告訴我一件大事。原來,工廠正在招聘一名保安。
工廠保安的權勢自然不小,不但可以查房,而且工作輕松,此外,額外還有灰色收入。文子覺得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先干一段時間保安,也算積累經驗。如果高考中榜,無疑最好,辭了工作回去就去。若是落榜了,待武漢的工作確定了,再回家也不遲。
我覺得他的主意甚好,經他一說服,自然答應先干干。那年頭,保安是美差,因此招聘一般只招退伍軍人。但因為文子與保安隊長的關系,加之他從中打點,把我弄了進去。
原本只是體驗生活,結果,高考成績出來,我果然沒中榜。而武漢的工作,又因為當時未能確定,出了些小故障,父親三叔倒有能力解決,但時間必須往后順延半年。因此,我在手袋廠當了整整半年保安。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半年,時間雖短,我卻被三個女工倒追。手袋廠女工多,這是現狀,但我一個保安,實在沒有想到,會同時有三個女孩主動示愛。
說起來,倒也離不開文子的助力。我才進廠,他便散布消息,稱我是他的發小,還是一名大學生。此番南下,只是在開學之前,南下體驗一下生活。過一兩個月,就會返校讀書。我那時尚眉清目秀,個子比一般工友高,加之文子散布的大學生的迷霧,很有些光環在身。
手袋廠原本男孩子就少,女工們選擇有限,經文子這么一包裝,我這樣一個“大學生保安”,很快吸引了許多女工的關注。每每在廠門口站崗,我發現不時有女工友偷偷掃過來的目光,那光芒里有許多意味深長的東西。
再說,保安的崗位原來就是醒目的,畢竟整天在門口站崗,工人們進進出出,難免會見到。而車間的男工人若不是主動出頭,與女工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可以說,保安在吸引女工注意,或者說談情說笑方面,有著天然優勢。
因為,保安還有著查房的權利。廠里只有一名女保安,而每次查房,兩個保安同去。其中必然有一男保安相隨。去女宿舍是美差,男保安競相爭取。到了女工宿舍,不免有些許到女兒國巡邏的感覺。有些女工更害怕保安發現什么秘密,自然極為討好保安。
我在手袋廠期間,時間雖短,卻發現每個保安都有女友,而且不止一個。他們更換女友的速度,令我目瞪口呆。
有一個一臉麻子的保安大哥,不知怎么有些手腕,半個月之內,換了三任女友。不知道他們到底發生了什么,但至少,他在講述那些故事時,是很有些驕傲的。
他們的故事,且不說了罷,畢竟未曾親歷,講出來只是些皮毛。我的親歷,大約更有說服力。
第一個約我宵夜的女孩子,名叫朱珍梅。
她原來叫朱珍妹,爸媽起的名字,到東莞后,她有了些主見,覺得這個名字太土氣,于是自己改了一個字,改作朱珍梅,雖只是一字,意韻全變了。可見,南方的確是個鍛煉人。
珍梅是我同鄉,孝感人。在異地他鄉,見到同一個省的鄉黨,也是頗為親切的。珍梅只讀過初中,但她寫得一手好字,在這方面,我是甘拜下風的。
她雖比我還小一歲,卻已經有三年打工經歷。她雖還在車間當普工,但她的思想方式和未來規劃,可以看得出來,她是個有遠見的女子。那次宵夜,其實我們無非談些人生和夢想,至于情感實在未有聊及。
一周后,她加班十一點,正好我值夜班,上次宵夜她請的客,看到她,我便請人幫我代班一小會。我跑到廠外,請她吃了個東莞炒米粉。可到了第二日,不知從哪里傳來了,我與她談戀愛的消息。
我雖對珍梅有些好感,但完全出于同鄉之誼,至于男女之愛,我從未考慮過。再說,我還那么年輕,家人又幫我介紹了武漢的工作。我不太可能在東莞工廠與人談戀愛。
我找到珍梅,把情況說明,她痛苦流涕,覺得我不該請吃吃炒粉,還加了一個蛋。我不明所以,問了文子才弄清,原來請吃炒粉大有深意。手袋廠曾有不少男工友,請女孩子吃完一份炒粉,女孩就乖乖跟著他回家,兩人從此談起戀愛來。
炒粉的典故即是如此,而我哪懂這些,當即向珍梅道了個歉。并且再三聲明,我年紀尚小,而且,很快要回老家了,不能負了她的真情。
只是,愛情這種事講不清道不明,才對珍梅講好我不會在工廠談戀愛。結果,沒到半個月,我便落入到一場愛情的溫柔鄉里。
這一次,仍然是女孩子主動的。這個女孩留著短發,有點像明星江珊。那天是手袋廠的出糧日,出糧的意思,便是發工資。我初到工廠,自然沒有工資發。工人領了工資,自然極開心,要到外面狂歡的。
文子那時正在與一位四川女子熱戀,沒空顧及我。那天我上白班,下班后,一個人坐在宿舍里聽收錄音機,聽累了,跑到廠外的士多店,想買包煙。結果到了店里,才發現忘了錢包。這時,身邊有位女生,主動給我付了錢。還笑著說,我認識你,我們廠的大學生保安,我先記著賬,你可要還給我。我點頭作答。
一起回了工廠,問了她的名字和家鄉。才知,她叫香香,河南駐馬店人。我那時對河南人有些不感冒,原因在于,保安隊長對我講過,河南人在廠里出了名的喜歡搞事。恨屋及烏,我自然對香香沒有好感。但欠了她的人情,想著馬上還她。
于是,行至保安室,看到保安工友,趕緊問他借了錢來,想還給香香。結果,香香揮手跑開,說算她請客。
之后好幾天,我有意在上下班的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但一直沒尋到。直到一周后,我才在食堂就餐時發現她。工廠就餐采用就餐卡,不管用不用餐,一律要扣錢。而每次就餐,必須出示就餐卡,我們保安就餐時還要負責管理就餐順序,在就餐卡上劃一條杠,證明已經用過餐了。
那天正好我在食堂查看餐卡,結果看到了香香,她忘帶餐卡了,我想著正好還她一個人情,于是放她過去。結果呢,她當天晚上,非要請我宵夜,以表謝意。
宵夜我們倒沒有吃,但一路上,她對我講了她的打工故事。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的經歷都有出彩之處,關鍵看如何講述。她頗有些講故事的才華,反正那些經歷,我聽后很是感動。
她的經歷,關鍵點在于,其中的悲苦。而我這個人,是有些憐香惜玉的,尤其對那些受了苦難的人,覺得更要給予溫暖。當然,我自己也處于水深火熱中。但正因為如此,更激發了香香對我的好感。
不知不覺間,我特別喜歡和她在一起,喜歡聽她講話。有一天晚上,我倆又一次外出漫步。走到無人處,她主動拉著我的手。那一刻,我感覺心在狂跳。是的,只是拉著我的手,我卻感覺心在狂跳。接下來,她靠近我的懷里,聽到我的更緊張的心跳聲。當然,我們之間,也僅止于此。主要因為我那時太年輕,許多事情不敢主動。
如果說我與珍梅之間的情感,算不上真正的愛情,那么,與香香的情感肯定是愛情之一種。雖然,在這方面,她更加主動。那時,高考成績出來了,我果然沒有考上大學。
父親又去了一趟武漢,工作的事倒沒問題,但他三叔那時忌諱一件事,因此我去武漢上班的事,不免推遲了好幾個月。我那時雖然對大學不抱希望,但武漢的工作,也推遲了,我心里不免難過傷心。
香香那里尚不能理解我的心思,反而覺得我留在東莞更好。不免在言語中,與我爭執了幾句。我一時氣惱,提出分手。那之后,我消沉了一段時間。再幫我解圍的,還是文子。
那日放假,他帶上女友,他女友又叫上她的一位朋友,我們一行四人,去下嶺貝步行街。文子女友帶去的朋友,名叫小叢。名字很男性化,卻是實打實的女孩子。有些人一見面,就覺得有些緣。我與小叢便是如此。
只是,我倆在一起,也非我主動。其實,我這一生,很小主動,一直在被動被愛。當時在東莞,因為年少,更是如此。那天,文子與女友見我倆聊得挺歡。在下嶺貝吃了個中飯,我們便兩兩一組,各自組團。
認真計較的話,小叢的容顏還沒有香香漂亮,也沒有珍梅個子高,但她內心良善,最懂我心。她與我同歲,但就打工而言,算是個老江湖。我們相戀以后,她對我講起她在寮步的工廠往事。
初來時,為了找一份好工作,她曾一周時間內,跑遍了嶺廈、霞邊、泉塘、石龍坑、坑口、橫坑、塘唇、向西等許多地方的工業區。她有個姐姐在偉易達,她原本也可以進的,但大廠的規矩她實在受不了,待了一周又離職了。后來,還進過愛銘、金業。
我來東莞之前,她剛從先科廠出來。我倆的相識,算千里有緣來相會。她懂得很多,教會了許多道理。
然而,正當我們熱戀之際。父親一個緊急電話,讓我趕緊回家一趟。我知道這與我武漢的工作有關。那時,武漢的工作,雖只是臨時工,但遠比打工要穩固得多。不但三叔、父親這樣想,文子和我也這樣認為。
回家之前,我沒敢告訴小叢實情,害怕她傷心。只講家中有事,要回家一趟。只是,敏感的小叢意識到了什么。離別前一天,她拉著我去了外面,給了我最好的一個夜晚。從此之后,我每到夜晚,都會懷念那一個時刻。
回到隨州,我于次日和父親一道,再赴武漢。三叔果然有些門道,他帶我去見了單位人事負責人,也算不上商談,只是吃了個飯,我在武漢的工作,真正確定下來。此后,我再未回東莞。
那年底,文子回家過年,隨他一起返回的,還有她女友。我們在老家見面,他女友遞給我一封信,打開來,是小叢寫的。
她說她早知有這一天,但她從未后悔與我相愛。信的末尾,寫了一句“祝你幸福”。讀到這里,我臉上已然淚水漣漣。在東莞的這段經歷,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回憶。之后,因為出差或者別的原因,我其實有許多機會再回東莞,但我一直不敢回去,我害怕觸景傷情。
時至今日,想起珍梅、香香和小叢,我仍然很感動。有許多情感,經歷了,便永世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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