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中重生的院子
黎荔
夢里來到一個院子,初夏的風里,院子內外到處都是梔子花的氣息。深吸一口氣,呼吸里滿是醉人的芬芳。一抬手,那香氣調皮的從指縫間來去穿梭。濃郁而侵略性的香息,將其他一切花木清氣通通掩蓋住。那個梔子花開遍的院子啊!皎潔芳菲的花朵,點綴在翠綠的枝頭,清瑩瑩的一大片,繚繞的香氣揮之不去,醒來好像還依稀能夠聞得到。
很多美好的感覺,起源于記憶深處。來自鄉村和小鎮的我們,小時候大都有過院子里的生活,種樹養花看螞蟻,院中擺開桌椅吃飯喝茶納涼,我們享受過田園生活的靜逸,溫柔地親近過土地與自然。隨著城鎮化的發展,伴隨著這幾十年社會的巨大變遷,最終這一切以院子被拆遷而告終。靜逸與溫柔,在現實中戛然而止,偶爾在夢境中重生,伴隨著無盡的憂傷。
其實,院子還有一種重生的方式,那就是在文字中重生。這種淡淡寫來的文字,當然不是命題作文,遵命文學,而是歡喜隨心而至,就像夏天一場雷陣雨以后,路邊忽然長出一叢蓬蓬勃勃的雜草。今晚,就讓我隨意的涂寫,讓那個院子,靜悄悄地回來。
我要在文字中創造一個院子。讓牛在院子里慢慢吃草,雞在門前尋尋覓覓,狗子們不知疲倦的亂搗騰,鳥兒們在樹上歌唱,拍打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的指尖在鍵盤上敲擊,尋尋覓覓只是為了一個意象,一個還說不出來的形式。這個院子到底是野生狀態好,還是雕琢得精巧雅致好呢?我覺得,與其疊山理水、鋪路架橋、栽花植木,以尺度變換、層次配合等藝術技巧,將亭、臺、樓、閣、泉、石、花、木等元素巧妙地組合,還不如讓里面的草木野蠻生長好了。
修剪是人的意愿,不是樹木的意愿,樹想分幾個杈,是它自己的事。院子里的路燈也不需要太多,天黑了就黑了,植物也需要睡覺,它們不熬夜。黑夜是安全的,它保護了多少動物啊!院子里也不要打藥,哪怕小蟲子多一些,這也沒有什么,我要聽蟲鳴,這是真正的天籟。就讓房前屋后,院子四處,遍地雜色繽紛的野花和野草,蒲公英撐著小傘,蒼耳豎著耳朵,聽著時間的節點,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
院中的帶翅膀的嬌客,是經常到訪的小鳥們。布谷鳥好像從來沒有停下翅膀,它每次都是叫著從天空飛過,然后越來越遠。燕子一直忙,忙著從南方來,忙著往南方去,忙著尋找舊巢,忙著養育兒女。麻雀們則悠閑得多,不知道它們的家在哪里,但是冬天它們照舊出來嘰嘰嚓嚓,覓食,蹦蹦跳跳,永遠快樂。在炎熱的夏天的傍晚,躺在院子里的涼席上,看喜鵲在樹枝上搭窩,聽樹葉沙沙寫詩。偶爾有一陣涼風襲來,大片的沉默里是遠處的蟲鳴蛙叫。看著頭頂上的星空,那一片深邃的藍,一看就能看很久,看到漸漸墮入昏沌,在夢境中載沉載浮。時光就像日月般永恒,活得忘記了朝代。
穿堂風裹著隱約花香穿過月洞門,將彎曲游廊下的竹簾吹得簌簌作響。青磚門樓垂著褪色的桃符,瓦當縫里鉆出幾莖野草。輕輕推開朱漆斑駁的側門時,銅環叩擊門鈸的聲響驚飛了檐角的鴿子,翅影掠過影壁上的“鴻禧”二字。我不知置身在何年營造的中國院子,這座三進四合院,正被陽光切分成明暗交錯的幾何圖案。正是夏令時節,蟬鳴穿透芭蕉闊葉,在后罩房前的葡萄架下納涼。六棱冰裂紋窗欞漏下的光斑,在手中端著的纏枝蓮茶碗上流轉。檐馬在燥熱的風里叮咚,一場驟雨忽至,雨線在合瓦屋頂織成珠簾,西廂傳來童子們的朗朗書聲:“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水霧漫過龜背錦地磚,將整個院落洇成青綠山水。
——當我寫下這大段的文字,好像來到了唐宋明清的中國院落,站在正房梁柱下,榫卯間的沉香木楔沁著年深月久的幽芳,抬眼只見中庭青石墁地間生出的苔痕,青青蔓延至東西廂房的階前。
拆遷通告貼上門框那日,誰獨自在垂花門下站到暮色四合。這是已經不復存在的舊日庭院啊!遠處工地打樁聲隆隆傳來,驚飛了最后一對檐下燕。再也不能在這樣的院子中,侍弄花草,春分看花,夏至聽雨,中秋望月,冬至圍爐。當一場細雨落下,院中石桌洇出深青色,像塊未磨的硯臺,新栽的西府海棠斜出半枝,花瓣跌在積水里,竟浮成一只只胭脂小船。當夜來月光灑遍中庭,過廳的六合屏風投下梅蘭竹菊的剪影。螭首石燈里的蠟燭搖曳,映得抱柱聯上的金漆忽明忽暗。
“寫作”的發生什么?我也說不清,那是從存在的虛無中,呼喚出某種東西,從生活中來,從腦袋里來,從說不出的什么旮旯里來。當你把愛投入到一個對象上面,你就是在創造。創造是“用生命去交換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這樣誕生了畫家、雕塑家、手工藝人等等,他們工作一生是為了創造自己用不上的財富。沒有人在乎自己用得上用不上,生命的意義反倒是寄托在那用不上的財富上。如果突然發生了地震,他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的作品的毀滅,那也許是一只親手制造的銀壺,一條親手編結的毛毯,或一篇親口傳唱的史詩。我應該也是這些癡人中的一個。
我要在文字中創造出一個院子,在院子里辟出一個小池,種些草,植些蓮,等風吹來,水草獵獵有聲;等雨降落,荷花散出沁人芬芳,使得滿院是荷香。此時,還需要水邊坐著一個人,與院子中的中國式生活最為匹配的人,她也必如蓮一般,柔婉貞靜。且一定要有小風吹過,雨滴正好停在空中。伊人就在蓮霧氤氳中,溫柔如水,衣袂飄飛。風起時,我總覺得那池塘邊會長出半闕宋詞,或者一折未唱完的昆腔。
真想將天地萬物都寫出滋味、意味,這其實就是一種生趣,活而無趣,不如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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