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爸，我回來了，你咋了這是？”

隨著一聲響亮的問候，我跟著我爸的屁股后面進了老家門，這一次是連夜趕回來的，進屋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屋里坐滿了人：大伯，大伯母，還有三叔，三嬸，小姑，小姑父……

事實上，那天下午的時候我就收到了父親的電話，讓我下了班收拾一下，跟他回老家一趟。

我當時還尋思著有什么大事非得大晚上趕回來，可父親卻淡定的說：“你爺爺身體不行了，你姑打電話讓我們回去一趟。”

我一聽就慌了，這是我第一次經歷生死這種事情，腦子空白，一下不知道說什么話，而是應了一聲，下班之后開著車直接回家接上了父親，開始往老家趕。

一路上我爸跟我講了不少關于爺爺的事情，看得出來他挺緊張的，胡亂說著很多不著邊際的話，要么是說小時候，要么是說長大后，一個勁的說著，我配合著笑著。

大概開了四個來小時，我們終于回到了家里，一伙人都圍在床邊坐著，小姑怕爺爺睡著了，一直都在旁別叫喚爺爺：

“爸，你喝水么？要不咱喝點水吧，你看小強也回來了，他兒子都出生了，你都當太爺爺了，今天太晚了，明天讓你看看你重孫子。”

我父親也在身邊附和著說：“你重孫子長得跟你孫子小時候一模一樣，明天他們就回來了，你可不敢睡著了啊。”

三叔也是笑著說：“你看你孫子多有出息，都當爹了，等著你給抱重孫了，你看我大哥就不行，生了倆閨女，他都當不上爺爺。”

大伯假裝生氣：“你急啥，你兒子連對象都沒有，你還笑起我來了。”

02

大家一言一句的跟爺爺說著話，我在一旁只是笑著，不知道說什么，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突然爺爺長咽了一口氣，然后說：“老二，你是不是在省里住著了？”

我爸趕緊說：“是么，這不是去給小強帶娃去了，這么一段時間就在省里了，等你好點了，我們就把你接過去，看看孩子。”

爺爺頓了頓，瘦弱的胳膊想要抬起來擺手，但晃動了兩下還是放下來了，然后說道：“我去過省城，我比你們去的都要早，我當年去省城都是走著去的，一路走，一路歇，困了就睡玉米地里，餓了就吃點饃饃，走了好幾天才走到的。”

小姑連忙說：“你們那時候多厲害了，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腿，走也走不累。”

爺爺沒停下來，接著說了起來：“那小光你們去找過么？他也在省里了，頭幾年還來看過我，你們都不在，人家現在可出息了，你們有事也能去找他幫幫忙，他還欠我一條命，可不用害怕他不管。”

爺爺的話頓時讓家里頭人都愣住了，估計大家伙第一反應都是：“我們家哪還有這樣的關系，三代為農，到了我這一代才有上大學的，我大伯是種地的，我爸是工地干活的，我三叔是煤礦上班的，我小姑也只是縣城里賣衣服的，別說省里認識的人了，就連市里，縣里認識的人都不多。”

正當我們疑惑之際，大伯也是說了起來：“爸說得是一個姓楊的人，以前我記得我才十來歲，跟爸去山上撿木材去了，回來的時候路上看見了個人，就那么睡在一棵樹下頭，我以為人沒了，結果爸趕緊讓我回去喊人，他就扛著那個人往山下走。”

“最后人肯定是救回來了，就在咱現在那個柴房住著，睡了一天才醒來了，聽說是省里來這里考古的，他在山上走迷路了，走了一天最后累趴了，倒在山里頭，要不是我跟爸發現了，估計那人就睡哪里醒不來了。”

“那時候天冷，正好秋天轉涼，晝夜溫差大多了，后來在咱家住了三五天就走了，你們那時候小，估計都不記得。”

爺爺認真的聽著大伯說這些事情，等大伯停下來了他才繼續說了起來：“小光欠我一條命，是他說的，前幾年來看我的時候說是他在省里當什么老師了，孩子將來上學的事就去找找他。”

“你把我那抽屜里的本本拿出來，上頭有他的地址。”

我爸把本子拿了出來，倒是也看到了那名字和地址，楊光旭，某某區某某街道某家屬樓。

隨后爺爺也是嘆了口氣說：“唉，老了，老了，你們都過得好吧？”

小姑他們也是趕緊接著爺爺的話說了起來，又是說自己上個月賺了多少錢，又是說堂姐，堂弟現在多有出息，還拿出手機來給爺爺看外面的風景，照片，我也趕緊拿出了我孩子的照片，給爺爺看了起來。

這一幕的熱鬧很溫馨，但是卻也很短暫。

看著爺爺的狀態似乎好點了，大家就開始商量著睡覺了，輪流守床，既想要讓爺爺睡一覺，但又不想讓爺爺睡著了，我心里依舊是很空的，以前覺得自己畢業了，參加工作了，結婚了，三十歲了，當爹了，這些都無處不在證明我已經長大成人，能夠不懼任何生活上的事情了，能夠照顧家里了，可如今面對這樣的事情，我卻顯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該干嘛，那份成年人的擔子我卻依舊沒有扛起來。

早上五點多的，我迷糊中聽到家里開始嘈雜了起來，我知道爺爺離開了，家里越是嘈雜，耳邊的聲音卻越是安靜。

就這樣大家各司其職的忙著，手里都有很多事，臉上都只有冷靜與沒睡醒那樣的迷茫，除了小姑和兩個堂姐的眼里一直有淚花，剩下的幾個大男人似乎都很難哭出來，我幾次都感覺喉嚨哽咽，卻不知道怎么才能哭出來。

03

爺爺的葬禮結束之后，家里人坐在一起吃了頓飯，這事兒也就暫時告一段落了，我帶著父母和我媳婦一塊回了省里。

路上我爸拿出了爺爺的那個本子，邊看邊說：“等你這兩天有空了，咱倆去找一趟去，不管有沒有這個人，不管人家還記得不記得，起碼這事兒咱得去告訴人家一聲。”

我點了點頭。

大概一周后的一個周末，我帶著我爸按照本子上的地址找了過去，本來我想著我自己過去的，可我爸非得跟我一塊去，倒是讓我覺得挺不自在的。

那是一個家屬樓，并不難找，進門的時候我就按照本子上的名字和門口的保安說明了來意。

大概十分鐘后保安接到了電話，我們便進去了，直奔單元樓走去。

“咚咚咚”隨著敲門聲響起，一個中年阿姨給我們開了門，看樣子跟我父親的年紀相當。

“您好，請問這里是楊光旭老師的家么？”

阿姨隨即問道：“是的，你們是誰？”

我戰戰兢兢的回答說：“您好，這是我父親，是這樣的，楊老師認識我爺爺，我們是按照地址來找他的。”

我爸的普通話并不好，所以全程都是我在溝通，阿姨也是喊著“光旭，來找你的，你過來。”

很快，一個戴著眼鏡，頭發有點花白的人就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你們是？”

“您好，王建華是我的爺爺，這是我爸。”

“是王家溝來的？”

“對。”

“快進來快進來，你們怎么來了，老爺子身體還好么？”

我攙著我爸進了房間里，我們都愣了一下，沒想到他能夠這么熱情！

我爸也是嘆了口氣說：“老爺子兩周前去世了，走之前給了我們你的地址，說是要讓我們來看看你，也告知一下他的情況。”

“什么？！”楊老師正在給我們倒水的時候愣了一下，沒有對準水杯的茶壺嘴把水倒在了桌面上，緊接著說：“你們怎么不早點跟我說一聲，老爺子怎么回事，怎么沒有來省里看病，我幾年前去看他的時候他還身體很硬朗。”

隨后我爸便與他說了起來：“也來看過，但是畢竟年紀大了，抵抗力也不行，身體也不行了，好在最后走得時候沒痛苦，挺安穩的。”

楊老師也是說：“唉，你們怎么不通知我一下，不管是來省里看病，還是在村里的時候，都該跟我說一聲的。”

我爸也嘆了口氣：“我們的錯，一著急就沒想起這回事，這次來也沒什么事情，我爸走之前交代我們說要來看看你，我兒子也在省里安家，在一小學當老師，也不遠，我們就過來了，說實話我都不太記得你們的事。”

楊老師點了根煙說：“你應該是你家的老二，還是老三，我記得我當年在你家的時候除了老大還有點印象，你們應該都不記得。”

我爸說：“我是老二。”

“我想想，我想想，你是叫王立強對吧？你哥叫王立軍，你弟叫王立行，你的妹妹好像叫什么王麗麗？”

我爸趕忙笑著回應道：“是是是，你都知道？”

楊老師一臉回憶的說：“那年秋天了，我們考古隊去你們縣里考古，聽說你們村的山很有來頭，保不齊就會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東西，我就獨自去山上逛了，結果沒想到一進山就迷路了，什么指南針啊都沒用上，愣是走了一天都沒走出去。”

“后來我也是累壞了，就找了塊地方睡著了，夢里還覺得我這輩子就這么沒了，年輕不懂事，估摸著要付出代價。”

“等到我后來醒來的時候就在你家了，那時候你哥也才十歲吧，看我跟看外星人一樣，你爹給我送的水，你娘給我送的饃饃，我是真餓壞了，給什么吃什么，緩過來了之后才說了我的情況。”

“在你家里住了兩三天，你爹帶著我去山上逛了逛，我才離開了，那時候我也才二十歲出頭，要不是你爹發現我把我帶回你家里了，估計我就沒了，所以你爹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緩過來你爹把我送到了縣里，我才回了我隊伍里，多虧了你爹，救了我一條命。”

“后來連續十來年我都沒來得及去過你們家，主要也是因為太忙的，全國各地的跑，要么調研，要么挖掘，太多的事情了都忙不過來。一直到我后來回了咱省里才有了時間，我記得十年前我去過你家一趟，就你爹在家了，那時候你娘去世了，你們又都在外頭，就跟你爹聊了半天才離開。”

“五年前我也去過，那時候老爺子的身體還挺硬朗著，一把年紀了還要往山上跑，說是找草藥了，勸也勸不住，我說讓他跟你們住著養老，他還不樂意。”

我爸連忙說：“我爸就是那人，一輩子閑不住，就想去地里干活，去山上挖東西，我說讓他跟我們住著起碼有個照應，人家也不樂意，說自己住著舒坦。”

楊老師又接著說：“唉，人年紀大了，你們該早點來通知我的，我應該回去看看你爸的，這可是救命之恩，這不管放在哪個年代，都是永世之恩，得世世代代記著的。”

我爸點了點頭說：“也是我爸怕麻煩你，總說你年輕有為，總說你很忙，怕打擾你。”

楊老師說：“什么話，你今天回去的話就給我捎上，我要去給老爺子上柱香，不是我說，他們晚輩不知道也就算了，你們當長輩的，知道有這么一件事就得放在心上，就得提前通知我，我不去那是我沒良心，我該被罵，可你們不通知我，我連老爺子最后一面也沒見上。”

“你們就是沒經歷過，理解不了那份恩情，我那么多年沒來得及回去看老爺子，是我的錯，我那年回去的時候見面給老爺子跪下了，我比不上你們當兒子的，但我敢說除了我爹媽，我就跪過老爺子。”

我爸愣了一秒，然后說：“唉，是我們的錯，事情太急了，真沒來得及給我們考慮的時間，唉。”

楊老師起身拿了件衣服說：“你們給我帶上，我今天跟你們回去。”

我爸趕緊起身攔下來了：“今天來不及了，今天就是來認個門，知會你一聲，也是老爺子的心愿了，你放心，改天你有空了，我肯定帶你去給老爺子上柱香。”

楊老師擺了擺手：“明天吧，我明天坐車回了村里你帶我去，我現在越想越覺得你們辦的事不地道，唉。”

我爸點了點頭：“是我們的錯，該早點放在心上的。”

楊老師隨后也是邀請我們在家里吃飯，但我爸沒有答應，寒暄了幾句就準備走了，走之前楊老師留下了我爸的電話，讓我爸務必第二天跟他一塊回去。

走出門后我跟我爸都愣了，我爸也一個勁的說：“看來人家也是個重恩情的人。”

我點了點頭：“沒想到人家把爺爺的位置放得這么重，大伯也是，知道這么回事也不早點通知一下，是有點不合適。”

還沒等我們開車回到家里，路上的時候楊老師就打來電話了：“票我訂好了，你如果忙的話我就明天自己回去了，你給你大哥說一聲，讓他來家里等我。”

我爸也是急忙說他陪著一塊回去，轉頭就讓我給定了一張票，這才讓楊老師緩了一下。

第二天的時候我把我爸送到了高鐵站，我爸和楊老師一塊坐高鐵回去了，三叔也知道了這事兒，開著車在高鐵站等著接他們回村。

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什么，但是我卻知道第二天他們回到省城，我把楊老師送回家里之后，我爸在路上才跟我說：“人家是大學的教授，還是省文化局的，說是將來不管咱家遇到啥事了，他能幫助的一定會幫，以后你也要放在心上，咱不去為難人家，但是也要當成親戚一樣去看望看望。”

我點了點頭，大概正如楊教授所說的那句話：“你們就是沒經歷過，理解不了那份恩情”！

我當然知道我爸的意思，無非是想要讓我將來可以依靠這層關系，可以更進一步，可我卻不這樣想，因為我不想破壞了他與我爺爺之間那份真摯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