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瓦哥(湖北宜昌人)
撰文:胖爺
高中畢業后,我自知升學無望,拎了幾件衣服,便跟隨同鄉南下,落腳于東莞虎門。一周后,在同鄉的安排下,我進了北柵一家電器廠。從此,開始了刻骨銘心的打工生活。
對于一個鄉下孩子來說,工廠的一切都是新鮮好奇的。不過,這種熱切的勁頭,總有一天會消失。況且,那時的東莞,正好處于制造業飛速發展的黃金期。幾乎所有的工廠,都在開足馬力,加班加點。
工廠勞動強度很大,但廠里的伙食很差。好在,那時工友之間,相處融洽。有時下了早班,或者偶逢不加班的晚上,三幾個工友,就會相聚一起,吃宵夜,侃大山。有了工友情誼的溫暖,日子倒也過得很快。
我分在裝配班,我們那條拉,共有二十來號人。除了我和拉長,以及另一位物料員,其他同事全是女孩子。其實,她們年紀與我相差不多,無非大一兩歲罷了。只是,她們大多在東莞打了三四年,工廠經驗豐富,在電器廠,也算名副其實的老員工。
我進廠后,她們都很照顧我,讓我在異地他鄉,度過了最難熬的思鄉期。時間一長,與她們混熟了,我便喊她們姐姐。
俗話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們會經常開我的小玩笑,剛開始,我不習慣。后來,在廠里待的時間久了,聽工友談過他們的工廠故事,慢慢懂得,工廠生活無聊乏味,必須從中尋找出一些意義來。
第一次總是印象深刻的。在虎門那家電器廠,我經歷了許多人生中的第一次,也認識了許多來自異地他鄉的女孩。未曾南下前,在我的老家宜昌,我曾交過筆友,一位來自北方大草原的女孩。我們通了兩年信,到高三時,因學業緊張,被迫中斷,再也聯系不上了。而此番南下,讓我有機緣,結識天南海北的朋友。想一想,這都是一件神奇的事。
即使現在,我還記得那些中的一些人的名字和模樣,記得和她們在夜宵攤歡歌時,她們的神態。這么多人中間,最念念不忘的,其實是一位工廠大嫂。
稱其為大嫂,好像她年齡很大似的。其實,她當年才二十七歲。不過,相比于十八歲的我,顯然是大姐大一個了。
大嫂是江西人,我們那條拉,湖南人占了一半,湖南和江西互稱老表,因此,工友們喊她為表嫂。我一個湖北人,到了電器廠,入鄉隨俗,也跟著大家喊她表嫂。
表嫂的模樣算不上十分俊俏,但她身材高挑,尤其懂得穿衣打扮,或者說,她敢于展露自己自信的一面,因此,在一眾小姑娘面前,她自成一派,顯得風姿綽約,惹人眼目。
只是,電器廠男人太少,她大大方方地展露美麗身姿,可惜欣賞到的人并不多。
裝配拉是環形的組裝線,我與表嫂面對面坐著,中間隔了一條流水拉。俗話講,近水樓臺先得月。進廠第一天,我就注意到表嫂,或者說,她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樣說,倒不是因為她身上的艷麗,而是她的仗義。
下午三四點時,我開了一個小差,走神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把一款產品混裝了。剛好品檢巡拉,發現了問題。事后我才知曉,那位女品檢當時正在與男友鬧矛盾。她那位在包裝部上班的男友,見異思遷,喜歡上一個別的女工。工廠男少女多,這種情況原本稀松平常,人們早就見慣不驚了。
這位男同學的離譜之處在于,他愛上的女工,不是別人,而是女朋友的朋友,也是一名品檢員,兩人來自同一個地方,關系很要好。此前,她與男友戀愛中的小秘密,她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了好朋友。誰曾想,她的大公無私,最后,把自己的男朋友,也拱手讓給了他人。
事情暴露后,她心情惡劣,我進廠時,她男朋友已經正式向她提出分手。她一時情難自禁,見到什么就動怒。而我的低級錯誤,正好給了她一個宣泄的借口。她由工作開始,接著罵起了天下所有男人,認為我們全是壞人。我沉默不語,并不能澆滅她心中的怒火,那股火反而愈燒愈大。
品檢員在廠里是有些權利的,他們掌握著返工的特權。廠里是按件計工資的,一旦返工,不但要扣錢,而且要從頭再來,費時費力,又賺不到錢。因此,大家都有些忌憚她。此刻,她在我面前,像個女王似的,窮盡惡毒之詞。
我那時在心里寄望拉長能現身,幫我解圍。然而,拉長在那一刻消失隱形了。別的同事,更不用說了。畢竟,我只是一個新人,工友們不出面幫我,也講得通。再說,我的確做錯事在先。
我沒曾想到,這時,表嫂會主動站出來。表嫂把矛頭引了過去,女品檢正在氣頭上,她無異于惹火燒身。我那時已經被驚嚇住了,不知事后到底如何收場的。但顯然,大嫂的出現,成功將我解了圍。
我還記得,女品檢離開之后,大嫂還走到我面前,用手揉了揉我的腦袋,讓我放心,說她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女人,不用擔她。講真的,我那時對女品檢懷了一肚子的恨,當然,后來,我聽聞她的遭遇,明白她為何變成那樣,反而對她生出幾分同情來。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么奇怪。表嫂的挺身而出,讓我她對高看一眼。自那之后,她對我的關心也愈發多起來。我原本犯了不該犯的錯,反而得到了表嫂的關心與溫暖,人生的奇妙也在此處。工人們都笑,稱我因禍得福,是個福將。
半個月后的一天,當晚不加班。工友們各自都有安排,表嫂和幾個要好的姐妹,一共七個人,她們組了一個局,去大排檔聚餐。之后,我才知道,這是她們的固定的歡聚,幾乎每月一次,從未間斷。
聚會原本與我無關,下班前,表嫂主動找到我,要我也去參加。當時,我并不知道,個中規矩,以為就是工友之間的聚會而已。
跟她到了大排檔,聽她們講起,才知道當場的全是女工友。我一個男孩子,初出家門,坐在一堆女人中間,實在有點別扭。表嫂就坐在我旁邊,一個勁地安慰我,讓我放寬心。
好在菜上桌之后,又上了酒水。也許,工廠生活的無聊,讓她們學會了喝酒。我原本也不善飲,但在那種場合,女子都有豪飲的性情,我一個男子漢,豈能被人看扁?我酒量可能很差,但我的勇氣可嘉。以至于,那幾個女同事,一個勁地叫好。倒是表嫂,不停地勸我慢慢飲。
喝了幾杯下肚,氣氛熱烈了,我也融入其中了。女人之間的宴飲,其實比男人的飲酒更為豪壯。我端杯向表嫂致謝,講起進廠第一天,她幫我解圍一事。表嫂見我端杯過來,不待我講完,倒先把酒飲到了肚子里。
她那天穿一身紫色裙子,她仰脖的那一刻,我突然瞧見她胸口處,似乎紋了一個圖案。當時,我沒曾看清,也不敢在上面過多停留,因此不知曉到底是什么圖案。
后來,與表嫂相熟后,她帶我去見她的一位同鄉,在她同鄉的出租屋里,我們幾個再次宴飲。因為在出租屋的緣故吧,表嫂未刻意遮掩,我因此,才真正看清紋身上面的圖案,是一朵梅花。
那個年代,打工的環境不像現在這么好,尤其走到外頭,很容易被人欺負,被外頭的混子抓住,搶東西,或者無故找麻煩。因此,一些打工仔為壯聲威,往往在身體上紋上虎狼一類的圖案,好像在向外界表示,我是有身份的人,你不要惹我,否則會惹火燒身。其實,這是現代版的狐假虎威。
當然,工廠對此也有嚴格規定,招工時,一般不招有紋身的男子。但在當時,女性紋身的實在不多。尤其像表嫂一樣,在胸口上紋上一朵梅的,極少。甚至我在東莞的五年間,再未見過像表嫂一樣,如此紋身的女子。
我不知道表嫂為何紋身,又為何要紋一只梅,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或者有難言之隱。我不曾開口,也沒向人打聽過。當然,表嫂也從未提及過。但這個紋身,成了我心中的一個疑問,常常不由自主地跳出來。
聚會之后的第二日,表嫂交給我一項任務。她知道我是高中生,又讀過幾本閑書,讓我幫她回信?;匦虐▋煞N,一種是寫給爸媽。這一種,讓我根據來信內容,直接回復。另一種,是專門寫給一名男子的。準確地說,是寫給她先生的?;氐诙愋?,她很用心,待我把信寫下來,再交給她,由她抄錄下來,寄回去。
從信的內容來看,“先生”似乎是指她的丈夫,但我不明白,她為何不直接稱其為丈夫,而選擇如此文雅的稱呼。我幾次欲張口相問,看她每次那番鄭重其事,終于沒再開口。畢竟,不問也罷,只要稍加用心,多讀幾封“先生”的來函,便可了解他們之間的故事。
因為承擔了回函的任務,對她的了解愈多,知曉了她的許多往事與心中所想,也便成了她的貼心人。表嫂給人的印象,是個樂天派。其實,她心思細膩,其中藏著許多愁緒。
她原本成績很好,但家境不佳,初中只讀了一年,被迫輟學,南下打工賺錢養家。初中數學老師,比她年齡不大了多少,幾次三番勸她不要輟學,還提議幫她補上學費。
事實上,初中那一年,數學老師便對她照顧有回,是那種大哥哥的無私照顧。表嫂作為女性,比一般女同學發育得早,身體和心智,同樣更成熟。
慢慢地,兩人彼此靠近。數學老師頗為文才,盡管教數學,但愛好閱讀。其間,他給表嫂寫過幾首詩。兩人的關系朦朦朧朧。在學校里,耳目眾多,一舉一動,難免引起學生關注。其中,有好事者,不免將二人之事,捅了出去。
表嫂之所以果敢輟學,除了學費的確是個問題,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她不能因此耽擱數學老師的前程。
好在表嫂相中的人,果然沒有看走眼,她離開學校后,數學老師仍然關心她,經常給她寫信,鼓勵她積極進取。打了幾年工,表嫂自知前途無望,從此斷了與老師奔赴白首的心。她聽從家人安排,嫁給了一個鄰村木匠。
木匠是個老實人,待她也好。數學老師也有了婚配,但他的信仍然寄來,激勵她上進。表嫂堅持在信中稱“先生”,并非是丈夫之意,而是別有所指。不但是老師之別稱,還有教導、提醒之意。
我擬就的回函,得到了“先生”的贊美,先生很欣慰,看到她在成長、進步,并沒有放棄,自然歡喜。于是,對她有了更多的激勵。
得了先生的獎掖,表嫂對我的照顧,自然而然更加多了起來。
中秋節那天,廠里破例放了半天假。表嫂帶我去沙角村,她一位老同學在宵邊,她過去歡度佳節。表嫂同學和她先生,都在虎門打工,兩人在工廠附近租了房子。
當天的聚會,除了表嫂同學夫妻,還有她同學的一位工友,以及表嫂與我。表嫂同學買了許多菜,出租屋雖小,但大家一起幫忙,倒也其樂融融。
表嫂在出租屋幫忙擇菜時,我站在高處,幫忙遞些零碎東西,居高臨下,不免看到了表嫂的紋身。相比于第一次的慌張,這一回,因為與表嫂相熟的緣故吧,我不再驚懼,看得仔細,清清楚楚看到,那是一朵梅花。
盡管只有幾秒鐘,我趕緊別過了臉,但表嫂還是發現了我正在看她。好在她沒有怒色,反而朝我笑了笑,似乎在幫我化解尷尬。
那天,表嫂同學做了一桌子菜,那些菜在今天看來,實在算不上多么美味,但對于吃食堂的我來說,無異于美味佳肴。大家邊吃邊聊,也喝了一些啤酒,都很高興。每逢佳節備思親,我原本極想家的,而這次歡聚,緩解了我對家鄉的思念。因此,我特別感激表嫂。
散席離去時,表嫂明顯有些了醉意。我們離開出租屋,行至路邊,停下來等車時。表嫂拍了拍我的肩,是不是在想,我為什么要在身上繡一朵梅?
我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臉上的顏色,瞬間紅到了耳根。
于是,表嫂給了講了她與先生的故事。此前,關于她與先生的事情,我從信函與她偶爾的講述中,了解了大致。個中經歷,我只能猜測,無法證實。但那天晚上,她首次真正向我坦承真相,印證了之前我的揣測。
最后,表嫂笑著說,梅花是品潔高雅的花,他希望我能成為這樣的人。
原來,表嫂之所以在胸口紋上一朵梅,原因全部為了先生。
表嫂講著話,臉上突然浮上一層憂郁之色。我從未見過表嫂的悲愁。而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了她內心的哭泣。她從未把紋身的事告訴過先生,更不可能讓他看到。只要知道他過得很好,她就心滿意足了。
我倆從車上下來,步行回電器廠,行至一處陰影處。表嫂突然低聲道,你能擁抱一下我嗎?我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表嫂又講了一遍,我才明白過來。我站在原地,沒有應答,也不能動彈,不知如何是好。
在表嫂看來,我的沉默是默認的意思。她停下腳步,朝我伸出了雙手,見我仍無反應,她主動抱住了我。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那朵梅花的跳動,聞到了梅花的馨香。
表嫂在松手之前,俯在我耳邊講了一句話:你知道你當初犯了錯,被女品檢罵,為什么要幫你嗎?
我說不出來,只能搖頭。表嫂說,你和他長得很像,很像很像。
我問,和誰?
表嫂說,先生。
那個擁抱維持了十秒鐘之久,而我也呆怔了足足一分鐘。
回到宿舍,我仍在回想這件事。我不知道,表嫂會怎么樣,不知道明天我們見面了,會是怎樣的一種場面。
第二日上班,我像是犯了錯的孩子,想盡各種法子,躲開與表嫂碰面。相比于我的慌亂,她倒像個沒事人一樣。
接連一周,皆如此。再之后,表嫂像忘了當晚的事一樣,我甚至還一度懷疑,她的擁抱是不是我的幻想。直至半個月后,我才從迷亂的狀況中恢復過來。一切,回到了從前。
年底,經由表嫂介紹,我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妻是武漢人,比我大一歲。那時,她已經在電器廠打了三年工,我們相識不久,她便升職去了辦公室。辦公室職員,可以吹空調,工資拿月薪,不用像我們在車間一樣,累死累活加班,工資卻沒有保障。妻從車間調到辦公室,體現了她自身的能力。
不過,相熟的工友,包括表嫂,都一概認定,我把福氣帶給了妻。也許,因了這種原因,她對我也極要好。盡管我家在農村,負擔較重。她的家境遠比我家優越,她仍像飛蛾撲火一般,投向了我的懷抱。
吃水不忘挖井人,自然,我把這功勞記在表嫂身上。沒有她的引薦,我與妻即使面對面,也會像無數街頭擦肩而過的人一樣,終究會各自散去。而我們中間,因了表嫂,成就了一段姻緣。也許,這就是緣分吧。
只是,我與表嫂的緣,僅維持了一年,便斷了。她離開了電器廠,一個月后,我收到一封信,表嫂寄來的,地址在東莞石排。我回了過去,她沒回。我再寫一封,仍然沒有回應。
在那樣的年代,一個人想消失于茫茫大海,實在太容易了。我曾想過各種方法,試圖聯系表嫂,均無功而返。
如今,與表嫂相遇,已經過去近二十年了,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作為一個小弟,我時刻在懷念她。也只能懷念。(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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