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的故事,是媽媽告訴我,
在好深好深的夜里會有虎姑婆。
愛哭的孩子你不要哭,她會咬你的小耳朵。
不睡的孩子趕快睡,她會咬你的小指頭。
還記得還記得,你瞇著眼睛說:
“虎姑婆,別咬我,乖乖的孩子睡著了。”
在臺灣,大人常用這樣的兒歌來嚇唬孩子,要孩子趕快睡覺,同時,也會講虎姑婆的故事,這個故事成了臺灣人家喻戶曉的童年記憶。
臺灣各地流傳的虎姑婆故事版本多達兩百余種,其中最常聽到的版本是:
虎姑婆是老虎精,在修行的過程中要吃小孩子才能完全變成人,所以要經常下山找小孩吃。一次下山后,它躲在一戶人家門外偷聽,知道媽媽要外出,屋子里只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于是老虎精就變成姑婆的模樣騙小孩開門,進到屋子里去。睡到半夜,虎姑婆吃了弟弟,發出咀嚼的聲音,兩個姐姐聽到后,問虎姑婆在吃什么,虎姑婆說在吃花生,接著丟一塊弟弟的手指頭給姐姐,兩個姐姐一看知道,弟弟被吃了。她們鎮定的假裝要上廁所,然后躲到門外的樹上,等到虎姑婆發現要吃她時,她們機智的要求虎姑婆燒一鍋熱水(另一說是熱油)給她,并要求虎姑婆將熱水吊到樹上給她,她們要自己跳到鍋里。當虎姑婆把熱水用繩子吊到樹上時,兩個姐姐叫虎姑婆閉上眼睛,張開嘴巴,然后把熱水淋在虎姑婆喉嚨里,虎姑婆便因此喪命。
這種妖怪外婆的情節在很多童話里出現過,更廣為人知的,則是狼外婆的故事,故事的前半部分與此相似,只是后來把狼外婆弄死的方式略有不同。
中國北方的狼外婆故事中,前半部分與虎姑婆故事類似,只是,狼外婆在吃飽后對大孩子(小孩子已經被吃掉)說:“給我弄點火,我要抽袋煙。”大孩子找來幾個生栗子埋在了火盆里,把一只老鱉放在水盆里,又把兩只大棒槌掛在了門上坎。進屋說:“外婆,火炭在火盆里,你下來自己點吧。”那狼外婆提個大煙袋,來到了火盆前低頭扒拉火。正扒拉時突然栗子爆裂,火盆里的火炭和碳灰一起飛濺到狼外婆的眼睛上,頓時雙眼被燙又被迷住,疼得它“嗷嗷”直叫。大孩子又把水盆端給它:“外婆,你洗洗眼睛。”狼外婆把雙手伸進盆中,那老鱉一口咬住它的手指不放。狼外婆嚎叫起來,它甩掉老鱉,拔腿就往外跑,剛剛打開門,兩個大棒槌就噼里啪啦砸在它的頭上,一下子就把它砸暈了。它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院子里亂跑起來,跑來跑去栽在了一口水井中淹死了。
而中國西南地區,則流傳著以黑熊為主角的“熊家婆”(家婆即外婆)故事,情節大體相同。
虎姑婆
起源于野人
中國最早記載此類故事的典籍,是清代黃之雋的《虎媼傳》,這是在安徽歙縣流傳的虎外婆故事。故事說,安徽歙縣山中多虎,其中的母老虎會變化成人來害人。有山民讓女兒和兒子帶一筐棗到外婆家去,姐弟倆天晚迷路,碰到一個老奶奶,自稱是他們外婆。姐弟倆說:“外婆臉上有黑痣,而你沒有。”老奶奶就到溪邊撿幾只螺螄蓋在臉上,騙過了姐弟倆,把他們帶到了自己的巢穴中,對孩子說:“你們外公正在蓋新屋,所以暫時住在巢穴里。”晚上睡覺時,老虎讓胖一點的弟弟睡自己這一邊,夜里吃了他,姐姐問吃的什么,老虎說是“你們帶來的棗子”。而后情節與狼外婆故事一致,姐姐借上廁所的名義出去,躲在樹上,向過路人呼救,路人帶走姐姐,并將衣服蓋在樹上。稍有不同的是,母老虎找來另外兩只老虎,告訴他們這里有人可以吃,但它們掀開衣服后,發現被騙,于是發怒殺了這只母老虎。
這個故事里,孩子是被挑擔人從樹上救走,而老母虎是被老虎同伴殺死的。事實上,在這類故事中,老虎外婆是較早的形式,它源于老虎吃人的現實,但后來人們覺得,老虎吃人本來就是公開的,它是百獸之王,不需要騙人,老虎變外婆其實是抹煞了虎的威風,所以以后的故事主角漸漸被狼代替。
但《虎媼傳》肯定也不是最早的狼外婆形象,或者說,它的靈感還有源頭。狼外婆的故事是教育兒童要識破偽裝并同敵人機智地做斗爭,從善于偽裝來看,狼和老虎都不具備這樣的特點,而真正與此相符的,是古代傳說的野人或者猩猩。而且,野人具備與狼外婆相同的幾個特點:
它們有人面。在《山海經》中,出現了“有青獸,人面,名曰猩猩”的記載,它們“人面長唇,黑身有毛,見人笑亦笑”;
它們能說話。《水經注》中記載的猩猩像狗而具有人面,說話的聲音很動聽,像女人;
它們吃人,尤其愛偷小孩。清代的《粵西偶記》提到,在廣西的深山里,有黃頭發、光腳、裸體的野人,就像老太婆,“上下巖谷如飛”,力氣可以抵得上幾個成年壯漢,非常喜歡“盜人子女”;
它們多為雌性。《本草綱目》中記載的野人像婦人一樣,披發、群體結伴行走,遇到人還要掩面。在狼外婆故事中,動物裝扮為外婆,是因為外婆與外孫較為親熱,但也與野人形象多是雌性、很像老婦人有關。
只是,野人大多出于南方,所以南方的故事中多人熊、山熊等野人形象, 當這個故事向北方流傳時,因為北方幾乎沒有發現過野人,人們就用虎、狼等動物代替了野人。
跨越界限與“門”的禁忌
“虎姑婆”或“狼外婆”這類故事的目的可能旨在警示孩子,不要隨便相信說是孩子的親人或借機想進家門的陌生人,甚至開門讓他進到家里來。而更深層的意義在于,這是一個越界引起恐怖的故事,在人類劃定的界限之間游走的東西是最可怕的,因為無法歸類定義。虎姑婆就是典型的界限游走生物,然后最終它跨越了界限。吃人,看起來恐怖,其實反而是解決之道,因為通過這個行為,獸的本質就顯現出來了,原先越過的人獸界限,又重新分開了。
與此類似但過程相反的,是西方的狼人傳說,狼人本是人,但“即便一個心地純潔的人,一個不忘在夜間祈禱的人,也難免在烏頭草盛開的月圓之夜變身為狼。”此后,他們就在人與狼的界限之間游走。到了中世紀初,羅馬宗教裁判所認為猶太人、新教徒、巫婆、狼人都是異教徒。在這些異教徒魔鬼中,狼人被認為是最危險的,因為他們曾是人類,所以特別痛恨其他正常人類,他們的主要獵物和食物就是身邊的人類以及他們的家畜。人類的心理特性之一是妖魔化自己的敵人,歐洲人把很多東方狐貍精所采取的迷惑人心的手段也加諸到狼的身上,認為狼人可以迷惑幼兒走入叢林,并在那里殺死他們。
此外,這類故事中的人類一方,也暗含了種種禁忌,角色觸犯了某些禁忌而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這些禁忌大多關乎年齡與性別。“門”是很多版本都有的意象,最小的孩子首先犯了禁忌,他輕信了妖怪,開了門,而觸犯禁忌是要被處罰的,所以他要被吃掉。
有些故事版本中,孩子們的母親也因為出門而被吃掉。中國東北地區的故事《老虎媽子》說,媽媽把孩子留在家里,一個人出門去娘家,獨自走在略黑的林間小路上,突然身邊多出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那人身披條皮,臉上手上遍布毛絨,不是很能看清五官貌相。它看媽媽帶了很多饅頭、包子,就問:“能不能給我一個吃,我趕了一天路,都沒吃東西了。”媽媽看它可憐,就給了它一個。那個人一口就把包子吃了,仍不斷的央求媽媽再給它一個吃。包子、饅頭陸續進了它的肚子,最后一個包子也給了它。它摸了摸肚子,故作可憐的對媽媽說:“我這肚子還是空蕩蕩的,餓著真難受,你就讓我把你吃了吧。”說罷他就把媽媽吃掉了。
這里的“門”又是對女性身份禁忌的雙重隱喻。一方面,它是家庭的門戶,女性只能限制在家庭里做賢妻良母,而與社會隔絕開來;另一方面,“門”也是女性操守的象征,當她們推開門走出去的時候,她們便逾矩了,就要受到被吃掉的懲罰。
妖怪:對自然的崇拜
演化的故事會漸漸有它的地域特色。在湘西的《熊娘家婆》故事中,決定姐妹兩個誰與外婆同睡的原因,不再是誰更肥美,而是誰能跳過火坑。吃晚飯后,熊娘家婆在屋前放個簸箕,對姐妹倆講:“你倆哪個跳過了簸箕,我明天就給他好吃的,夜里和婆婆睡一頭。”大妹假裝跳不過,幺妹貪吃,使勁“嘭”地一下就跳過了,夜里與熊娘嘎婆睡了同一頭。
火坑或火塘,是湘西建筑中一個獨特的設計,這是狼外婆故事與湘西地域特色結合的產物。更具地域特色或民間崇拜的情節,來自于《熊娘家婆》故事的結尾,熊娘是被不同身份的人合力殺死的。熊娘在被大妹捉弄受傷后,追趕大妹,碰到一個賣鍋子的,問,“你有藥嗎?”鍋子客仔細一看,這不是熊娘家婆嗎?就告訴它,把鍋燒紅,往臉上戴,就可以治愈。熊娘把鍋子一燒紅,就往腦殼上戴,痛得她尖叫起來。
一會兒,熊娘又碰到個賣鹽的,賣鹽的告訴它,拿三斤鹽朝腦殼上一摸就好了,熊娘這樣做了后,傷口更加嚴重了。
再碰到個賣炮仗的,賣炮仗的說,“你拿這身炮仗往口里、鼻子里、耳朵里各塞起一個,再把后腦殼也綁幾顆,一齊點燃,你腦殼就不痛了。”熊娘再次被騙,被炸變成了一堆灰土。
湘西故事中的熊娘家婆,是極大力量的存在,即使大人,而且是三個大人,也不敢與它正面沖突,而只能智取。而西方的“狼外婆”故事中,只需要一個獵人就可以輕而易舉殺死狼。
這些變化,一是因為湘西惡劣的生存環境,故事以此來表明人們生活的艱難,二是因為湘西多神崇拜和信鬼好巫的宗教信仰。在西方或其他地區的狼外婆故事中,“獵人”是代表人類的強大力量,在關鍵時刻殺死代表自然力量的狼外婆,這些地方對于人力戰勝自然,還是有著極大信心的。
同樣,在不少故事結尾的意象——樹,則是另外一種民間崇拜。孩子們發現了樹,爬到了樹上,得到了安全的庇護。因為在民間,無論是茂密的森林或是干枯的老樹,常常被認為具有非凡的魔力,如樹洞里的密道、樹下埋藏的財寶等。
湘西的迷霧
復活
但有些地方的故事并沒有因妖怪被殺死而結尾,而是變化成了另外一種存在,這仍然以湘西的《熊娘家婆》最為典型。
故事里說,半個月后,大妹扯豬草來到熊娘被炸死的地方,這時成了灰的熊娘變成了一把豬草,還沒恢復元氣,大妹見一蔸豬草又嫩又肥,就扯回了家。夜里,大妹一邊剁豬草,一邊把切細的豬草放在鍋里煮。一會兒,聽見有個聲音從沒剁的豬草堆里傳來:“剁,剁,剁你媽個鬼;煮,煮,煮你媽的魂!……”
“出鬼了!” 大妹忙把豬草全倒在屋后的一棵大樹下。20多天后,天剛亮,大妹來到屋后扯豬草,看見大樹下有個小崽子在哭,說他媽媽不要她了,求大妹收留她,大妹就把他抱回家。但這個崽到大妹屋后,只要大妹不在屋,它就變成熊,吃豬、吃雞、吃鴨、吃鵝,原來這崽又是熊娘變的,只是它的魔力還沒恢復全。
于是大妹又把這崽帶到一個燒磚瓦的窯里,用事先準備好的木棒叉子,把這個崽叉進熊熊燃燒的瓦窯里。熊娘臨死之前在窯里罵道:“你心狠,你心毒,在田里我變螞蟥喝你血,在岸上我變成蚊子吃你肉!” 從此,湘西地區就出現了好多嗜血的螞蟥和狠毒的蚊子,直到今天仍然危害人類。
顯然,這不是個完美的結局,也就是說,妖怪是無法消滅的,即使不能再變化成人來吃小孩,但還要變成害蟲吸人血以復仇。這是湘西少數民族在蒙昧時代,對蚊子和螞蝗等害蟲的神話想象。至此,“熊娘家婆”的故事,從一個童話向“物原傳說”轉化。“狼外婆”被人類打倒了,但“熊娘家婆”逐漸變成一種獨特存在的崇拜,它以另外一種形式,永遠困擾著人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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