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12日清晨,我對母親說:‘等我傍晚回來,可能要帶一份驚喜。’”一句玩笑話,輕輕地落在秋風里,也揭開了那趟探親假最不平凡的一天。那年,我在蘭州軍區已滿四年,第一次批探親,一張綠皮車票把我送回河北老家,心里裝滿了軍營的塵土味,也裝滿了對家與往昔的惦念。
探親第三天,我決定去石家莊二中找老呂老師報平安。老呂教語文時,總能在緊巴巴的課時里擠出幾分鐘背《岳陽樓記》,那幾年課本還帶著“工農兵”色彩,他卻悄悄遞給我們唐詩宋詞。要不是他,我恐怕連《孫子兵法》的版本都分不清。上門得提前打聽,他已從縣里調去北京資料局,我只好多買一張硬座票,一路晃到前門。
北京入秋的胡同,樹影碎成棋盤格。老呂住進大柵欄一處平房,門口掛半張竹簾。見我背軍挎包敲門,他愣了一秒,隨后笑得像放假的學生。屋里陳設簡單:一張八仙桌,兩排鐵皮書柜,墻上釘著他用鋼筆謄寫的《楚辭》手稿,墨香混著爐灰味。我們落座,他先問邊境演習,再關心伙食。聽說我已是副班長,他點頭卻不夸獎,只遞來一包南京雨花茶,順手取下抽屜里一本自印小冊子:“去年編的舊體詩,字丑,你別嫌棄。”
茶湯還溫,他忽地轉彎:“二十五了,可有對象?”我嘴快:“還沒挑到合拍的。”他把茶杯在掌心晃兩圈,“兵不厭詐,可姻緣不能湊合。城里閨女多,路過就看看。”說完哈哈一笑,把我送到門口,臨別還塞了張便條,上面寫著“有事敲門”,旁邊畫支毛筆。
從胡同出來,已近傍晚。我往西單方向漫走,準備找個郵電局寄信回部隊。拐進新華街口,見一位姑娘靠著電話亭抹眼淚,行李箱立在腳邊,皮把手磨出毛茬。她褲腳沾著塵土,一看就是外地游客。我咳一聲,輕聲問路:“同志,用不用幫忙?”她抬頭,鼻尖還紅:“旅店找不到,我怕趕不上最后一趟公交。”那年月北京的路牌并不多,外地地圖又印得粗糙,迷路常有。我讓她把入住單據遞過來,原來旅店在北禮士路,離此兩站多。她姓余,小名小雨,華東師范大三,暑假出來寫城市調查報告。我們先找到公車站,可天色已暗,我索性陪她步行。一路上她提及讀魯迅、寫詩、聽電臺評書,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住,淳樸又爽朗。
走了大半小時,燈火透進旅店玻璃門。她長舒口氣,轉身對我說:“請進坐坐,表達謝意。”大堂角落擺兩把竹椅,我們聊到十點半,才依依不舍地交換了通訊地址。分別前,她突然笑:“顧班長,若我論文通過,就寄喜糖給你。”我擺手:“別只寄糖,寄兩頁手稿,我替你挑錯別字。”
探親假剩不到一周,我幾乎每天午后抽空去旅店陪她跑胡同、記口述、拍照。那時候照相機稀罕,還是我借老呂的海鷗DF。小雨第一次登景山,看見紫禁城屋脊上的吻獸,用天津腔驚嘆;我站旁邊,比她更投入,仿佛自己也成了游客。24日下午,列車汽笛催促,我在北京站月臺上拍了張合影,她把圍巾塞進我手里,只說:“南口風大,路上別著涼。”火車慢慢滑出站,我隔窗看她揮手縮成黑點,心里空了一塊。
回到部隊,通信成了日常。我寫信向她描述練兵場的塵土、冬夜巡邏的星空,她寫信聊圖書館里新到的胡適全集、校園食堂新添的牛肉面。郵差帶來的薄薄信封,比嘉獎令還讓人精神抖擻。1982年春,我隨團到廣西參加山林工程支援任務,一去三個月,錯過數封來信。返營那天,桌上堆著厚厚一摞,她用硬筆在信尾鄭重寫下:“等你凱旋,我有話說。”我心里咚咚直跳,卻不敢自作多情。
1983年初,團部批準我赴京公差。大年初六,我提著行李登門。小雨已畢業,在北京衛生局實習。她從辦公室跑出來,站在走廊,呼吸急促卻笑得明媚。沒來得及寒暄,我直接開口:“跟我回家吧,咱們把婚事定了。”她怔住半秒,接著點頭。那天下午,我們在東城區民政局填完表,紅本子燙手。電話里母親聽說我要帶新媳婦回村,驚得重復一句:“真的?”我笑說:“當然。”
婚禮極簡。六月,我在老家祠堂擺了十桌,連同學戰友一起湊熱鬧,老呂特地趕來,揮毫寫橫幅“同心偕老”。他說:“當年一句玩笑話,沒想到真成媒。”席間我們敬酒,他呵呵直樂,夸我“攻而能守”,把兵法又搬了出來。
轉眼四十年。2021年,我們已是兩鬢花白。孩子們在城里工作,逢年回鄉。我與小雨偶爾回北京,特意繞去大柵欄那條胡同。昔日的平房改成文創書吧,書架上擺著咖啡杯,我仍能在腦海里聞到煤爐子和墨水味。老呂于2018年病逝,他的兒子保留了那本自印詩集,第一首題目是《秋風里等一個兵》。翻到那一頁,小雨輕輕碰我手背,沒有說話。
有意思的是,當年那條新華街口如今成了步行商業街,霓虹閃爍,人潮滾滾。我倆站在原來電話亭的位置——電話亭早已拆除——拍照留念。相機從海鷗換成數碼,但她仍舊習慣把圍巾塞進我手心。夜風吹來,我握緊圍巾,也握緊四十年前那段意外邂逅帶來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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