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多網友表現出對漢字的極大熱情,相關的解說相當多。
這真是天大的好事——摯愛數千年連綿不斷的中國文化,呵護之,傳播之。
近日即看到一位網友解讀“難”字。截圖如上。
敬佩這位的孜孜以求,對上述觀點則可商榷一二。
“難”,在《說文》里確實是“堇+隹”,但不是會意字而是形聲字。
許慎說:“(堇+隹)難鳥也。從鳥,堇聲。……或從隹。”
他還收錄了此字的四個“重文”,其中有“難”字。
從其所錄“重文”亦可看出,篆體“鳥”和“隹”不過是分化使然,原本為一字。
按照《說文》,第一,“難”是形聲字;第二,“難”本義為鳥。
這大約不錯。
可以《說文》“離”字為證。
許慎說:“離,離黃、倉庚也。鳴則蠶生。從隹,離聲。”
他依據的,是《詩·豳風·七月》“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毛傳》注:“倉庚,離黃也。”
“離”,也是形聲字,本義為鳥,即“黃鸝”,別名“黃鶯”。
“鸝”,是后起之字,以與“離”區別,因為“離”后來主要用于“離別”之義了。
插上一句,甲骨文有“離”字,象鳥罹于捕網之中,捕獲之義。周代借為鳥名。
《廣韻》:“近曰離,遠曰別。”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周易·離卦·彖》曰:“離,麗(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
這大約是倉庚又稱“黃離”或“離黃”之緣由。
《離卦》:“黃離,元吉。”又:“《象》曰: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
先秦的古人,已深知“離”“合”本是相對且互為轉化,通曉此理則如日月“以繼明照于四方”。
既然上升到哲學高度,“離”以新義替代鳥稱之本義,就是必然的了。
這種“新義”替代“本義”,其實就是許慎所講的“轉注”。
《說文》中的“堇+隹”這個“難”字,本義為鳥,可惜沒留下是何種鳥的更多信息,然后很快也就“轉注”有了新義。
還來看《詩經》。
《大雅·大明》:“天難忱斯,不易位王”。
“天難忱斯”,可與《詩·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對讀——“天難”,是否即許慎所言“難鳥”?或曰,是否即“天命玄鳥”?
“忱”,信也。玄鳥銜來的“天命”也不可輕信,不然(商王)何以如此不易。
詩中,“難”“易”相對,這或許是“難”從“難鳥”轉注為“不易”的肇始吧。
《大明》是周族史詩,講述了先王困頓直到武王復天命克商。
殷商“天命”來自“玄鳥”,至周立,便新造了“難”稱“難鳥”,且逐漸有了“不易”和“災難”之義。
《周易·否》:“《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
“辟”,避也。“難”,災難,困難。
象辭可如此解,天地不交通(玄鳥或曰難鳥不再傳遞天命),這就是殷商閉塞的“否”。周之君子(君王)須以勤儉之德避開如此的災難,不可讓榮華富貴搞混了頭。
閉塞不通“否”之“難”,與“明兩作,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之“離”,恰好相對。
以上之說,還可通過“難”字本身解讀。
前述網友說,“堇”讀“jin”,與“黃”相對,是為黏土云云。
此說,來自許慎。
(金文“難左半邊”至“堇”演變)
《說文》:“堇,黏土也。從黃省,從土。”
不過,許慎收錄的“堇”讀為“qin”。段玉裁認為,與“埴”異字同義。
遺憾的是,許慎和段氏,皆無緣見到甲骨文。
甲骨文中,有“堇”字原型,嚴謹地說是“難左半邊”,讀為“han”,有兩種字形——“難左半邊”或之下加“火”。
徐中舒先生說:“難左半邊”這個字,“象兩臂交縛之人形,為獻祭之人牲”,這個字下面加“火”,“象焚(難左半邊)以祭之形,皆為熯之原字,蓋甲骨文偏旁每可增省”。
徐先生考證了此字字形的演化過程,說最早從下邊的“火”,后漸訛為“土”,他舉“召伯簋”、“齊侯壺”等金文,證明“難左半邊+下火”和“堇”本為一字,至“《說文》篆文悉變為堇”。
(許慎言“難”從“黃省”不確)
關于讀音,徐先生說,此演化中,“或入真韻(堇聲之字),如謹、堇、饉、僅、勤等字;或入元韻(難左半邊之字),如暵、嘆、歎、難、漢等字。真、元相近,故音得相轉。”
他又說:“《說文》:‘堇,黏土也。從土從黃省’”,甲骨文“黃”與“堇”字形迥異。金文“堇”雖近“黃”,其實是形訛,“故《說文》謂堇從黃省不確。”
徐中舒先生對甲骨文“難左半邊+火”這個字的解說是——
從“難左半邊”從火,象投人牲于火上之形,為“熯”之本字。古有焚人牲求雨之俗。《呂氏春秋·順民》:“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于是剪其發,櫪其手(謂以木柙十指而縛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難左半邊”象正面人形,與大、交等正面人形不同者,殆象以木柙其頸而縛之也。或省火而作“難左半邊”,同。天旱則焚人牲求雨,故天旱亦稱熯。《說文》:“熯,乾(旱或干)貌。從火、漢省聲。”
殷商卜辭中,“難左半邊”這個字只有三義——一為“干熯(旱)”;二為祭名;三為用牲法。十數版卜辭可為證。
可知,“熯”字,不過為“難左半邊+下火”之變形——火從下面挪到了左邊,但仍作為義旁。
前面說到的十數版卜辭中,即有“難左半邊+火”的契刻字形,又有省略“火”的“難左半邊”。然而,其為一義,且均讀為“han(旱)”是確定的。
所以,當“難左半邊”+“隹”,或者如“暵”“嘆”“歎”“漢”等字,“難左半邊”都是聲旁——“難”也就是形聲字而非會意字。
有意思的是,“難”也作為聲旁使用,如“灘”“攤”“癱”即是。
還有,“漢”和“灘”原為一字,可見上圖金文。
當然,如果說“難”字是會意干旱致死或焚祭的“燎鳥”,似也是一說。
但遺憾的是,甲骨卜辭中,至今未見殷商有此祭法。
所以,“難”最大概率還是形聲字,且周初造此字稱“難鳥”更可信。
還要說的是,“難左半邊”,《說文》未收此字,收了“堇”字。這既是金文以“難”做聲旁的原因,也說明周代已經以“乾、旱”取而代之了。
《詩·大雅·云漢》:“旱既大甚”,“大”,太也。
#頭條深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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