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黃州,貶謫困境中的精神超越:從文字解悶到寵辱不驚
宋神宗元豐三年,也就是1080的十月,蘇軾被貶黃州后,“杜門謝客”,冬至后又去天慶觀養(yǎng)煉。毫無收獲的他,寫以菩薩蠻,填了回文四時閨怨詞,自我消遣。
回文詩,據(jù)說起源于前秦竇滔妻子蘇蕙的《璇璣圖》,因回環(huán)往復(fù)均能成誦而得名。蘇軾被貶黃州,初期的迷茫,到中期的通透,他的的心境變化,詩詞是最好的見證。蘇軾的《四時閨怨》比《定風(fēng)波》早了大約兩年,風(fēng)格迥異,他的心路歷程,盡在詞中。
這四首回文四時閨怨詞,以回文形式為皮,以道家自然觀為骨,在傳統(tǒng)的閨怨體裁中,開辟一片超然的新天地。蘇軾告訴我們,文學(xué)的真境界,在于心性的通透,而非題材的宏大;在于返璞歸真的真誠,而非技巧的繁復(fù)。恰似《菜根譚》的觀點:“乾坤妙趣,天地文章”。
他的另一首寫于黃州時期的《定風(fēng)波》,創(chuàng)作于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即蘇軾貶居黃州的第三年,此時的蘇軾,已逐漸適應(yīng)貶謫生活,躬耕東坡,心境趨于豁達(dá)。
《菜根譚》說:“長袖善舞,多錢能賈,漫炫附會之伎倆;孤槎濟(jì)川,只騎解圍,才是出格之奇?zhèn)ァ薄LK軾以閨怨題材為媒介,將政治失意轉(zhuǎn)化為詩詞創(chuàng)作,恰與其中意境相似。
回文四時閨怨詞,恰是蘇軾從“文字解悶”到“心性通透”的轉(zhuǎn)折點。才剛擺脫牢獄之災(zāi)的他,受傷的心,尚未平復(fù)。此時的他,尚需借助文字游戲轉(zhuǎn)移苦悶。
今天,我們一起看一下這四首菩薩蠻,感受蘇軾排解郁悶的消遣之作,看他如何在困境中自救。
菩薩蠻回文春閨怨
蘇軾 宋代
翠鬟斜幔云垂耳。耳垂云幔斜鬟翠。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
細(xì)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xì)。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
菩薩蠻,詞牌名,原為唐教坊曲名。又名“菩薩篁”、“重疊金”、“花間意”、“梅花句”等。上下片各四句,均為兩仄韻,兩平韻。
上片以指代手法,寫暮春時節(jié)昏睡的少婦,由發(fā)式之美寫到耳垂之美,由耳幔的美,寫到秀發(fā)的美,再到整體的美。
“翠鬟斜幔云垂耳,耳垂云幔斜鬟翠”。女子梳著環(huán)形發(fā)髻,幔,意為遮蓋,又有帷幔、帷帳之意,云,女子美而長的頭發(fā)。"云"字一語雙關(guān),既指女子的鬢發(fā)美如云,又暗含思緒縹緲無依之意。這兩句回文,形成空間閉環(huán),暗示女子困于深閨,詞語反復(fù)中,一種孤獨(dú)感油然而生。
“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暮春困倦,昏沉欲睡。而春天,也在昏睡中漸行漸遠(yuǎn)。詞中,美人昏睡的圖畫,就這樣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此處回文,將春色將盡與慵懶的心緒交織在一起。唐代呂巖在《大云寺茶詩》中曾寫道,“斷送睡魔離幾席,增添清氣人肌膚”,與蘇軾詞中的韻味頗為相似。
下片以心探手法,寫暮春時少婦的愁思。“細(xì)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xì)”。梨花如雪般易碎,隨風(fēng)飄零。此處回文,"墜雪"與"梨花"互換,花瓣與飛雪意象交融,暗喻青春易逝,傷春之人,思念紛飛。"梨雪"一詞,讓春閨怨籠罩一層哀愁。
“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女子輕蹙蛾眉,所思何人?自問自答的回文,道盡相思無解的悵惘。蘇軾以文字為絲線,將女子的情緒織成一張網(wǎng)。空間上,閨閣景物,正反皆可入畫;時間上,春日將盡,晝夜昏沉,無盡的思念與惆悵,與即將離去的春天,隔空對話,互相映襯。
每一組回文,不是單純的語言游戲,而是情感的雙向流動。反復(fù)吟誦詩句,字句顛倒間,寫出了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內(nèi)容,不同的韻味。如果說,前句的落點為物、為景,那么,第二句的落點,也許是人,也許是情。由景物滲入人情,回環(huán)往復(fù),正是蘇軾的用意所在:樂從趣生。
蘇軾的這首《回文春閨怨》,宛如蘇州的雙面繡。正面,是一幅閨閣工筆圖,背面,是用淡墨寫意的離愁別緒。蘇軾以回文為舟,載讀者渡入春愁深處,見天地,見眾生,終歸于,女子那一抹欲說還休的哀愁。
菩薩蠻·回文夏閨怨
蘇軾〔宋代〕
柳庭風(fēng)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fēng)庭柳。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蘇軾的這首“夏閨怨”,上片寫晝眠情景,情景交融,閨中少女夏日的生活,躍然紙上。“柳庭”二句,突出一個“靜”字,上句寫“風(fēng)靜”,下句寫“人靜”,清新唯美。風(fēng)靜時,庭柳低垂,女子困倦而眠。女子晝眠正熟時,清風(fēng)起,吹拂庭柳。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里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這種物我交融的意境,恰與蘇軾《夏閨怨》中“柳庭風(fēng)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fēng)庭柳”的回文結(jié)構(gòu),不謀而合。不僅形式精巧,更以“風(fēng)靜”與“人靜”的互動,展現(xiàn)了動靜相生的自然韻律。“靜中見動,動中有靜”。
風(fēng)吹香汗,薄衫生涼,涼衫中,依稀透出女子的汗香。“薄衫”與“薄汗”的變化,以“衫”之薄,點出“夏”意。此處風(fēng)韻,耐人回味。以一“涼”字,串起夏閨晝眠的形象。過片二句,“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是女子睡醒后的活動。
她用紅潤的手,拿著盛了冰塊和蓮藕的玉碗;這盛了冰塊和蓮藕的玉碗,冰了她那紅潤的手兒。上句的“冰”是名詞,下句的“冰”作動詞用。古代,人們常在冬天鑿冰,藏于地窖,留待夏天解暑之用。杜甫曾有詩“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與蘇軾詞中的意境頗為相似。
"長絲藕笑郎",一語雙關(guān)。"藕絲"諧音"偶思",明寫藕斷絲連,實則暗喻情思纏綿的人間情愫。“藕絲長”,象征情意綿長。《讀曲歌》寫道:“思?xì)g久,不愛獨(dú)枝蓮(憐),只惜同心藕(偶)。”
詞中"郎笑",與"藕笑"對應(yīng),透露出戀愛中男女微妙的情感。這笑聲,似有調(diào)笑之意,所以女子才會報以“長絲藕笑郎”之語。笑郎,或許是笑他的不領(lǐng)情,不識情趣吧。情意不如藕絲長,這才是“閨怨”的本意。
縱觀全詞,蘇軾以垂柳、薄衫、紅手、冰藕等意象,為我們編織了一幅清涼的夏日畫面。以"香汗"、"涼衫"、"冰碗"的對比,暗示人物的心境。又寫風(fēng)靜人眠,以無聲反襯內(nèi)心的躁動。
蘇軾的這首閨怨詞,突破傳統(tǒng)閨怨題材的悲情色彩,以游戲筆墨展現(xiàn)文人雅趣。回文與情感交融,是回文詩詞中難得的佳作:形式美與意境美完美統(tǒng)一,堪稱典范。
菩薩蠻·回文秋閨怨
蘇軾〔宋代〕
井桐雙照新妝冷,冷妝新照雙桐井。羞對井花愁,愁花井對羞。
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
蘇軾的這首秋閨怨,回文設(shè)計堪稱天衣無縫。"井桐"與"桐井"意象互換,"新妝冷"與"冷妝新"情感反轉(zhuǎn),既保留了詞意的連貫,又通過視角轉(zhuǎn)換深化了意境。這種回環(huán),將閨中女子的愁思,折射出千般愁緒,萬般無奈,形成"愁腸百轉(zhuǎn)"的意境。
詞的上片,運(yùn)用象征、寄寓手法,寫了少婦見物動心的“愁”情。“井桐雙照新妝冷,冷妝新照雙桐井”,以深井梧桐,暗示女子深鎖閨閣的孤獨(dú)。南朝梁王訓(xùn)在《應(yīng)令詠舞》中說,“新妝本絕世,妙舞亦如仙”,與蘇軾詞中的意境,異曲同工。
"雙照"指月影成雙,與形單影只形成對比。井中倒影,不過是女子自憐自傷的虛幻之花。"羞對"與"對羞"的回環(huán),將物我交融的愁緒推至極點。蘇軾將象征蕭瑟的“梧桐”,與象征美女的“新妝”,放在一起,互相映襯,形成樹與人的共鳴。
“梧桐”與“新妝”的對比,為了突出少婦的感嘆,時光易逝,青春不再,她因此“愁”思滿懷。“羞對井花愁,愁花井對羞”,從“梧桐”照秋,寫到“井花”愁秋。從“井花”愁秋又寫到少婦“對羞”。花與人對話,仍是為了突出少婦的傷感,秋色衰敗,春心消融,“愁”思綿綿。
詞的下片,少婦夜思郎君卻不歸,字里行間,都是自嘲的意味。“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從“影孤”到“孤影”,從“夜永”到“永夜”,可見少婦夜思之漫長。一個“憐”字,貫穿始終,讓人動容。江南才子周邦彥,曾在《倒犯·新月》中說,“徘徊處漸移深窈,何人正弄,孤影編趾西窗悄”。兩首詞中徘徨不安的情態(tài),是那么相似。
“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少婦秋夜思君,其深沉的心態(tài),被描寫得淋漓盡致。“樓”與“秋”互不兼容,樓已橫秋,人何須眺望,一語雙關(guān)。全詞以象征、雙關(guān)的手法,將微妙的情愫寫得含蓄不失內(nèi)涵。
細(xì)節(jié)處見真情,“桐”、“井”、“花”、“樓”,蘇軾從細(xì)節(jié)著筆,將少婦“永夜”孤影的寂寞感和愁苦,寫得深入人心,讓人動容。
這首《菩薩蠻·回文秋閨怨》,寫出女子秋日閨怨的纏綿情思,全詞八句兩兩回環(huán),形成音律與情感的往復(fù)之美,堪稱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回文體的典范。
菩薩蠻 回文冬閨怨
蘇軾 宋代
雪花飛暖融香頰。頰香融暖飛花雪。欺雪任單衣。衣單任雪欺。
別時梅子結(jié)。結(jié)子梅時別。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
蘇軾的這首《菩薩蠻 回文冬閨怨》,上下片各自形成獨(dú)立的回文系統(tǒng),每兩句構(gòu)成一組對稱,通過語序的逆轉(zhuǎn),訴說季候輪回的永恒,突破傳統(tǒng)敘事的局限。每一組回文,都似一面銅鏡,一面是現(xiàn)實,一面是回憶。
既保留了冬日閨閣的視覺溫度(雪花與香頰的冷暖交融),又暗含了時間的循環(huán)性——飛雪與融雪構(gòu)成永恒的季候輪回。這種結(jié)構(gòu)創(chuàng)新突破了線性敘事的局限,將女子等待的焦灼感置于時空旋渦之中,每一組回文都似一面銅鏡,正照是現(xiàn)實,反照是回憶。
詞的上片,蘇軾以烘托的筆法,寫少婦在暮冬時節(jié)盼郎君歸來的情景。她站在雪地里,忍受著嚴(yán)寒的侵襲。“雪花飛暖融香頰,頰香融暖飛花雪”,點明女子盼望郎君的時令、氣氛與環(huán)境。漫天飛雪撲面來,反覺雪暖了臉,臉融了雪。
冷與雪,原本不可變暖,卻因人的不同心境,被賦予人情,雪有人情,人有真理,物隨人變。“欺雪任單衣,衣單任雪欺”,直寫少婦身穿單衣,冒著嚴(yán)寒,等待的心,從未動搖。一“欺”,一“任”,將堅貞如一的精神,描寫得絲絲入扣。
詞的下片,蘇軾以回憶與推進(jìn)相結(jié)合的手法,進(jìn)一步展示少婦思念郎君、盼君歸來而未至的心態(tài)。“別時梅子結(jié),結(jié)子梅時別”,回憶里那些甜蜜的歲月,當(dāng)初離別時的美好,歷歷在目。“梅子”,表面寫少婦與郎君離別時的時令,實則暗喻他們愛情與青春。
“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這兩句寫出少婦難言的隱痛。此時此刻,在她看來,只要夫君歸來,她不會嫌棄梅花開晚了。對她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梅花開了,果子結(jié)了,夫君卻依然沒有回到她的身邊。
“恨”中飽含幾分真情,“恨”中平添幾分情趣。可謂牽腸掛肚,刻骨銘心,“恨”思綿綿無盡期。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將蘇軾黃州時期稱為"謫居者的精神涅槃",這一視角恰可解讀《四時閨怨》的創(chuàng)作動因。結(jié)合文本與林氏觀點,蘇軾以閨怨詩自遣的背后,實為三重精神突圍:
烏臺詩案后,蘇軾曾感慨,"平生文字為吾累",但以他的為人,不可能不作詩。閨怨題材,恰似政治審查的"防彈衣",是他在黃州初期最合適的選擇。
《冬閨怨》里,他以男女相思,暗喻君臣遇合。"歸不恨開遲",暗含他內(nèi)心深處的愿望,對待召還朝尚有期待。
《秋閨怨》里,他以"樓上不宜秋",隱喻"高處不勝寒"的仕途。“閨閣空間”,或許是他正在面臨的“政治困局”。《春閨怨》里,“顰淺念誰人",或許是"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的另一種委婉的表達(dá)形式。
蘇軾的回文四時閨怨詞,看似香艷的游戲筆墨,實則是他以文字搭建的"精神防護(hù)堤"。有了這層“防護(hù)堤”的保護(hù),讓他免受政治風(fēng)浪的侵蝕,又為兩年后《定風(fēng)波》的精神超越,積蓄能量。
其實,蘇軾的這四首自我消遣作,本質(zhì)上是一場"沒有觀眾的戲劇"。他的孤獨(dú),無人能懂。
初到黃州,蘇軾在自己的農(nóng)舍里,為天地展示自己的達(dá)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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