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隴西城的薄霧時,我已在朱漆盤龍門前駐足。九百九十九枚鎏金門釘浮動著青銅冷光,恍若星辰墜落人間。風過處,鴟吻檐角懸著的鐵馬突然齊鳴,聲如碎玉墜冰潭——這原是唐時匠人用隕鐵鑄造的鎮(zhèn)宮鈴,一千四百年風雨未改其清越。推門剎那,松煙墨香挾著《道德經》殘卷的絮語撲面而來,宮墻上浮動的龍影似要破壁而出,鱗爪間猶帶貞觀年間的霜雪。
千龍壁:凝固的青銅史詩
正殿照壁前,時光驟然坍縮成琥珀。三千六百條石龍在青磚上交頸盤旋,須發(fā)間凝結著石英碎芒。陽刻的巨龍銜著太極圖鎮(zhèn)守中軸,陰雕的螭龍在云紋里吞吐雷火,更有應龍振翅欲裂石而出,尾翎掃過處濺起青苔星子。指尖撫過某處龍睛,忽覺觸感溫潤——原是北宋匠人嵌入的昆侖玉髓,晝夜交替時會滲出清露,傳說李太白醉后曾以此研墨題詩。
轉至西配殿,整面影壁竟是塊未分割的祁連青玉。透雕的群龍在霞光中游動,龍脊起伏似《史記》竹簡的殘卷。最奇處當屬"點睛龍",空懸眼眶里蓄著兩汪墨池,每逢谷雨便有燕雀銜朱砂來染。守宮老者說光緒年間某夜雷霆大作,此龍雙目赤光沖天,翌日宮墻外槐樹盡化焦木。我凝視那雙虛空之眼,忽見自己倒影化作穿襕衫的唐吏,捧著《氏族志》疾行在回廊深處。
追源殿:血脈里的青銅鐘
日昳時分,祭殿內的沉香如液態(tài)黃金般流淌。三百八十根楠木柱皆鐫李氏先祖名諱,從老子李耳到飛將軍李廣,篆字筆鋒里滲著赭石與辰砂調和的千年血魄。仰觀藻井,北斗七星以和田玉嵌就,斗柄正指隴西方位。供桌上青銅簋盛著五色土,據說是從全球李姓聚居地采來的根系,此刻正隨我的呼吸微微震顫。
輕啟描金匱,取出宋版《李氏族譜》殘卷。泛黃的楮皮紙上,"木子為姓,得于皋陶"八字忽泛磷光,墨跡游動如群蟻排衙。忽有穿堂風卷起幔帳,露出壁龕暗藏的《隴西房支脈圖》,金線繡成的血脈網絡竟與殿頂星圖完全重合。恍惚聽得編鐘自地底傳來,原是七十二代守祠人同時敲響家傳銅磬,聲波震落梁間積塵,在空中拼出"慎終追遠"的篆體殘影。
尋根典:燃燒的青銅鼎
申時三刻,祭祖大典的燔柴煙柱已接引天穹。全球趕來的李姓子孫披著玄端禮服,襟前銀線繡的槐枝紋隨步搖蕩。主祭人吟誦《敦親賦》的尾音尚在龍吻間纏繞,九座青銅鼎已騰起青紫色火焰——燃料竟是各房獻上的族譜抄本?;覡a中浮現(xiàn)金色祖諱,盤旋如群蝶歸巢,最終凝成巨型李氏圖騰懸于中天。
在偏殿遇見馬來華裔捧著曾祖牌位慟哭,斷裂的榫卯處還沾著南洋椰油;加拿大青年將楓葉混入五色土,說這是渥太華河畔的根系。最震撼是獻胙環(huán)節(jié),三千人同食從周朝禮器復刻的青銅甑蒸出的黃粱飯,咀嚼聲竟與殿角銅壺滴漏達成某種遠古節(jié)律。當暮色浸透"隴西堂"匾額時,所有人突然靜默——李世民御筆"追本溯源"四字正在滲血,朱砂順著木紋流成黃河九曲的模樣。
守夜人:不熄的青銅燈
戌時的梆子驚起檐角蹲獸。隨更夫巡至藏經閣,桐油燈照見墻壁密布的暗格,每個龕位都供著海外李氏寄來的家書。菲律賓的蕉葉信箋泛著椰香,荷蘭的羊皮卷用郁金香汁液書寫,最奇是南非某支脈的銅箔家譜,鑿痕間還嵌著金剛石碎屑。守夜老者掀開地磚,露出窖藏的八千陶罐,封泥皆印龍紋——"這是各房帶來的故土,等待某日重歸宗脈"。
子夜獨坐觀星臺,見北斗勺柄正指龍宮鴟吻。銀河傾瀉在九獸屋脊上,嘲風、螭吻、狻猊竟幻化實體,踏著星斗巡視宮墻。忽聞東廂傳來金石器物相擊之音,原是明代鑄鐵的渾天儀自行轉動,二十八宿銅獸同時睜開眼睛。我接住墜落的流星碎屑,灼痕在手心烙出"木子"徽記,忽然徹悟這龍宮原是活著的青銅生命體,以血脈為機栝,以光陰為燃料,在永夜中守護著文明的基因圖譜。
雞鳴時分,我在宮墻外拾得半片帶銘文的筒瓦。"神龍二年造"的字樣間,嵌著朵干枯的紫薇花?;蛟S千年前某個匠人女兒,曾將它別在鬢角遙望長安。而今這殘瓦將隨我遠渡重洋,在異鄉(xiāng)書齋的月光里,繼續(xù)講述隴西黃土之下,那些永遠沸騰的青銅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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