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過要將胡適和張愛玲放在一起。
雖然有好事者,無聊意淫過如果張愛玲找了一個像胡適這樣的伴侶,會怎么樣怎么樣。但,這怎么可能?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同生命軌道的兩趟列車。偶爾相覷,也只能隔著一個玻璃窗點頭微笑,誰會吃飽了撐著,從自己的車廂飛身而下,轉而去搭對方疾馳而過的列車?
唯有把他倆——張愛玲和胡適,讓他倆平行相遇,才顯得那么協調、那么熨帖,他們是東西方文明碰撞交匯孕育出的一對“金童玉女”,理應守在新舊交替的世界大門,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一個穿西裝,一個穿旗袍。
1
胡適十分喜歡穿西裝,被世人稱為“西裝教授。”而在如今存留下的照片來看,他是真的很會穿西裝。
這套淺色的西裝,從口袋巾,到袖口,再到發型,每一處都顯得一絲不茍,真的是很講究了。配上圓框眼鏡,又恰好地展示了他身上的學者風范。
張愛玲注意到穿西裝的胡適,應該早在她懂事之前。
胡適在張家,其實一直是個話題。
張家雖然頹了,畢竟是詩禮人家,不是一般的暴發戶可比——張家人一直保存著良好的閱讀習慣,從張廷重、黃逸梵再到張茂淵、張愛玲。
當時一版再版的《胡適文存》,張家兄妹也是念念不忘。張茂淵從張廷重手里借走這本書,可能是太喜愛了,借的時候就沒打算還。后來兄妹倆為了張愛玲鬧翻了,再沒往來,但張廷重對借書一事仍耿耿于懷,有一次滿臉通紅地對張愛玲說:“你姑姑借了我的《胡適文存》,后來也不還。”
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細節,但是發生在反目成仇的一對兄妹身上,令人動容——為了一本書,胡適的書,不是別的。
所以張愛玲能出現在這樣的家庭,實在一點也不奇怪。
其實要說起胡適與張家的最初交往,在張茂淵和黃逸梵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甚至這一對姑嫂還和胡適打過一場麻將。只是那時候的張愛玲,完全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胡適在上海出生,一歲半去了臺灣,后來回到徽州深山,少年時曾在上海求過學,當1928年回到上海擔任中國公學校長時,已是天下皆知的文化名人。在十里洋場與張愛玲家人交際是大概率的事情,張愛玲的姑媽不是空口無憑。
1946年,張愛玲已經紅透上海半邊天了,某天姑姑從外面回來,手中用《申報》包著兩塊草爐餅,她急急忙忙將草爐餅放進碟子里,將報紙展開給張愛玲看:你看,適之先生——
張愛玲拿起報紙細看,是胡適一張剛剛走下輪船的照片,笑容滿面,一身西裝筆挺,打著個大圓點領的蝴蝶式領結,相當的年輕,相當的帥氣。
正好黃逸梵從外面回來,接過報紙看了又看,說:“適之這樣年輕。”張茂淵笑著說:“像個貓臉的小男孩。”張愛玲將報紙又重新看了一遍,胡適的只言片語都對她產生過極其重要的影響,她后來以半生精力研究《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也是受胡適的影響。
屋里另外兩個女人,誰也沒注意到,她又將報紙攤開,將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個穿西裝的男子身上。
2
當兩人真正面對面坐在一起交談,已經是十年后,在大洋彼岸。
張愛玲在美國剛剛安頓下來,便約好朋友炎櫻一同去見胡適。她遠赴重洋而來,沒有目標,沒有信心,同時還舉目無親,來拜訪胡適,是想在胡適這里得到一點父輩的撫慰。
后來她回憶:“那條街上的一排白色水泥方塊房子,門洞里現出樓梯,完全是港式公寓的房子,那天下午曬著太陽,我都有點憂惚起來,仿佛還在香港。上了樓,室內陳設也看著眼熟得很。適之先生穿著長袍子。他太太帶點安徽口音,我聽著更覺得熟悉。她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模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地,態度有點生澀。我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使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于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張愛玲在生人面前一向蕭索,縱然心中有千言萬語,表面上卻一片冷淡。和胡適面對面坐著,不免有些尷尬。倒是炎櫻顯得活潑些,胡適和江冬秀都很喜歡炎櫻,江冬秀一個勁地問:“你是哪里人?老家在哪里?”
炎櫻對這次見面很興奮,過了幾天特地跑來告訴張愛玲:“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沒有林語堂出名。”林語堂在美國出名一點不假,張愛玲來美國的一個心愿,就是做一個女版的“林語堂”,大概她認為林語堂那些《京華煙云》之類的小說她也能寫得出來,而胡適的學問她是斷斷做不出的一一她一向否認民間那種“胡適名氣不如林語堂”的說法。
她曾經寫過:“我屢次發現外國人不了解現代中國的時候,往往是因為不知道五四運動的影響。因為五四運動是對內的,對外只限于輸入。我覺得不但我們這一代與上一代,就連大陸上的下一代,盡管反胡適的時候許多青年已經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學家榮格所謂民族回憶這樣東西,像“五四'這樣的經驗是忘不了的,無論湮沒多久也還是在思想背景里。”
這段文字,不知道胡適生前有沒有看到,如看到,當感到安慰。
他對此一直是樂觀的,對自己遭受批判之事,視若平常:“ 我一向是樂觀的人,總覺得這種局面不會長久,他們清算北大,我覺得越清算,越提醒人家對某種思想的回億。想想那時學術平等、思想自由空氣,大家會更加深刻了解。他們清算胡適思想,等于重溫胡適的書。”
世事果真如他預料到的一樣。當民智重啟,人們重新發現了他,也重新發現了著一身“旗袍”,風華絕代的張愛玲。原來作品的生命自有定數,許多作品曾經紅極一時,可現在它們早已灰飛煙滅。但他們,在被“封殺”近半個世紀后,最終仍頑強地浮出水面。
3
張愛玲愛極了旗袍。
曾經給她做過旗袍的師傅回憶:
我為張愛玲做過多少件旗袍,具體數字記不清了,但每件旗袍都是“按圖施工”的。如她冬天穿的旗袍,有絨夾里、領頭不能太高太硬,因為她說:“旗袍領頭高而硬,把頭頸撐得筆直,坐著寫作很不舒服。”緊身、窄長袖、兩側開衩至膝部。外加一襲“海虎絨”大衣。春秋季喜歡穿低領、束腰帶的“旗袍裙”。而她畫的夏季穿旗袍樣式,如“無領、短袖、衣長至膝蓋”稱之為“風涼旗袍”的款式,應該稱之為“連衣裙”了,而且一直流行到當代。
她說過:“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一種袖珍戲劇。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沒人比她對服飾后面的隱喻更為敏感。
1950年1月的一天,在上海文化局長夏衍力保下,張愛玲參加了上海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
進入會場后,她驀然發現:“不論男男女女,都著灰藍中山裝,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旗袍,外面還罩了一件網眼白絨線衫。”
沒多久她就離開了上海,投奔香港。臨行前和姑姑約定從此不再通信,不再有任何一種聯系方式,除非是兩個人見面。
她身在亂世,不僅經歷了一個大家族的變故,也經歷了上海與香港兩座城的淪陷,年紀輕輕,一個舊世界就在她眼前坍塌了,對歷史巨變時期的人情百態,她自然了然于胸。從這襲突兀的“旗袍”身上,她敏銳地嗅出了不祥的氣息,認定不久的將來在這片土地上將要發生的一切,她這樣說:“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到來。”
當年,她第一次看到《胡適文存》時,才七歲,是在那棟“有古墓的清涼”老房子里:“在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一個怪異的世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看見光的她,當不會忘記胡適的告誡:“民主的真意義只是一種生活方式。”
4
說到民主,突然想岔開一筆,說說地理和歷史的關系。
人類歷史其實一直與氣候、地理密切相關。中國大地西高東低,西北風年復一年地吹,像一把揮舞在上帝手中的大掃帚,碎石、砂粒吹不走,就近形成大戈壁大沙漠。而那些細如面粉的黃塵,則被吹上萬米高空,最后降落成泥士,形成了一片浩大無邊的黃土高原,黃河從中穿過,被染得一片渾黃,就成了一條擰巴的黃龍。
黃河水患,歷來是懸在中原中土的一把利劍,時至今日,猶未得除。要治理這條殘暴的河流,僅憑占據某一河段的偏安小國是無能為力的,非得有個鐵腕暴君,非得有個集權、暴政的封建帝國——民族歷史就這樣被浩浩北風、被滾滾黃河所圈定,是命中注定的定。
當然,它也形成過濫觴的農耕文明,當年的長安城,就是一個國際化的大都會,聳立在絲綢之路的起點,與古羅馬一道在遠古的天宇下并駕齊驅、遙相輝映,吸引著全人類的目光。可是,古羅馬文明誕生了民主、自由的社會制度,東方的專制文化到今天依然陰魂不散,文明傳統在歐洲形成了進步的主權在民的法治精神,而在中國卻形成了“史官文化”、繼而發展成為牢不可破的集權、暴政傳統。
為什么會這樣? 我們只能從各自不同的地理去尋找起因。
這就好比我們回望上世紀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從“胡適的西裝”和“張愛玲的旗袍”所看到的意味一樣。
表面上看,這有點奇怪。但所有的奇怪,都源自我們對事物內部的一知半解,所有的千奇百怪其實都有著它的來龍去脈。真正違反規律的奇怪是不可能出現的,這是天地定律一一就好比民國時代出現了張愛玲、胡適這樣離經叛道的人,為什么他們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
是因為時候到了,或者說火候到了,歷史已經掀開嶄新的一頁,李世民或武則天不可能再現,李蓮英或慈禧也絕無可能借尸還魂,他們的死亡是專制歷史的消亡。我們終于在腳下這片土地上,看到張愛玲的摩登旗袍和胡適的筆挺西裝,這一天遲早要出現,就像張愛玲和胡適之不出現也會出現陶愛玲或江適之一樣——原因其實很筒單,歷史的走向也就是文明的走向,漫漫寒冬的盡頭,肯定是鳥語花香的春天
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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