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克段于鄢》之于古文學習,大概相當于abandon之于英語四六級。
它來自《左傳》,被選入影響力巨大的古文選本《古文觀止》,位列首篇。
有多少朋友始于此,止于此,從入門到放棄。
就有多少朋友以此為起點,策馬揚鞭,走上康莊大道。
然而,這篇文章,即使已經熟到倒背如流,其中很多的筆法奧義,您仍然不一定能夠徹底弄明白。
因為它的標題,取自《春秋》“經”,只有寥寥六個字:
鄭伯克段于鄢。
人物、事件、地點,看起來全了。
但,每一個要素,為什么用這個方式記錄,背后有何邏輯?
我們一起從這個標題開始,借助“春秋三傳”,破解它背后的敘事密碼。
“鄭伯”和“段”:稱呼里的奧秘
我們先簡要回顧一下故事情節:
鄭莊公與弟弟段,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母親武姜偏愛段,一度想讓段繼承國君之位。莊公繼位后,故意縱容弟弟。段不斷擴大自己的勢力,圖謀不軌。大臣多次勸諫,莊公卻一直隱忍,靜待時機。最終,段起兵叛亂,莊公迅速出兵討伐,在鄢地擊敗其弟,迫其逃往共國。事后,莊公將母親武姜遷至城潁,發誓不到黃泉不相見,后經大臣潁考叔勸諫,挖地出泉,通過地道去與母親“黃泉相見”,母子重修于好。
△電視劇《東周列國·春秋篇》中的一幕。鄭莊公通過隧道去見母親。
這段史事,《春秋》以“鄭伯克段于鄢”六字高度概括,被《左傳》用七百余字詳加講述,情節可謂跌宕起伏;而中心意旨,則是批評事件中的各方,君不君、臣不臣,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秩序混亂,不合禮制。
君怎么不像君,兄怎么不像兄了?
因為理想狀態下,作為君主,要規范臣下的行為;作為兄長,要糾正弟弟的過失。而為君為兄的鄭莊公,面對段的種種過火行為,采取姑息養奸的態度:
在祭仲進諫時,莊公心聲流露:“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且等著瞧吧。
公子呂擔心段勢力坐大,莊公忍不住預言:“不義不暱,厚將崩。”行為不義,不得人心,肯定崩得快。
全過程,可謂心思深沉,手法狠辣。
子又怎么不像子了呢?
在解決段的叛亂問題后,莊公放逐母親,立下毒誓,永不相見,但事后又反悔,想辦法重修關系。這應該不純粹是出自情感的良心發現,而是帶有表演性質,成分復雜。
用今天的話說,莊公是一位老謀深算的奸雄型政治家,但肯定不符合刪削編訂《春秋》的孔子的價值觀:“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敬父母,友愛弟兄,這是做人的根本。
所以,《春秋》經,用了“鄭伯”以示貶。
但是后世讀書人,手里并沒有一張來自孔子的道德評判用詞規范表,怎么能通過這一個稱謂,發現其中暗含的褒貶?
就要看“三傳”的了。
《左傳》明確說:“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
兄長對于弟弟,本來要負起教誨之責,而莊公于段不加教誨,養成其惡,所以書其爵“伯”以示譏。鄭莊公不及早處置弟弟,就是早有養成其惡而后徹底誅滅他的陰謀。《春秋》的書法,揭露了鄭莊公的本心。
做兄長的有過錯,而做弟弟的,是大錯特錯。于是,“三傳”貶損之意則更重:
《左傳》說:“段不弟,故不言弟。”叔段不守弟道,所以《春秋》不稱他為莊公之弟,只稱“段”而不是“弟段”或“其弟段”。
《公羊傳》以問答方式解釋:“段者何?鄭伯之弟也。何以不稱弟?當國也。其地何?當國也。”按《春秋》義理,同母的兄弟要親于異母兄弟,反映在名例上,“母弟稱弟,母兄稱兄”。這條經文本應如“天王殺其弟年夫”一樣,稱“其弟段”,段是鄭伯的同母弟,但因為段想要把持國政,篡位當國,因此遭到譴責,不用“鄭段”。
《穀梁傳》則在解釋段的稱謂的同時,對比了兄弟二人的過失輕重:“段,弟也,而弗謂弟;公子也,而弗謂公子,貶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于殺也。”就是說,段,是弟弟,卻不被稱為弟;是公子,卻不被稱為公子,這是在貶低他。段失去了作為公子和弟弟的道德準則,就貶低他,同時也認為鄭莊公做得過分,因為他處心積慮,最后殺了自己的親弟弟。
概括言之,“段”字前面沒有任何加持,包括“弟”“鄭”或“公子”,就是因為,段犯的錯太大;而鄭莊公有失教之過,故稱“鄭伯”。
克:軍事行動,用詞精準
今天我們還常用“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這個成語,“克”,簡單來說,是戰勝的意思。
但用在“鄭伯克段于鄢”中,“克”,表達的含義要更深遠得多。
“三傳”對此,都有提示:
《左傳》說:“如二君,故曰克。”段與莊公的對立,如同兩個國君。莊公取勝,所以說“克”。
《公羊傳》解釋詳細:“克之者何?殺之也。殺之則曷為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曷為大鄭伯之惡? 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克為殺之意,而且比殺更加惡劣。莊公處心積慮,忍心親自殺死同母弟,比單純的殺更加惡劣,所以經文用“克”字,張大其惡。為什么張大其惡?母親想立段為國君,自己卻殺了段,不如不給段封地就好了。——這是描述了理想狀態下的處理方式。
《穀梁傳》重在雙方實力的對比:“克者何?能也。”莊公有能力打敗段。“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能夠什么?能夠殺人。為什么不說“殺”呢?是為了顯示出段有眾多軍隊。在莊公有意姑息之下,段具備了能夠一搏的實力,所以,用了“克”,表示莊公并不能輕松拿下段。
由“克”延展開去,可以發現,《春秋》經文里在提及軍事行動時,用詞十分豐富,除了克,還有征、討、伐、戰、侵、圍、入、滅、取、舉、奪等。
一個字,往往隱含雙方實力對比,或包含價值評判,有時還提示戰后狀態,信息量超大。
這些隱含信息,“春秋三傳”都有詳解,僅舉一例:
“侵”,《穀梁傳》解釋為“苞人民、毆牛馬”,意思是俘獲百姓、驅趕牲畜,明顯是非正義的戰爭,要受到譴責。不止解釋戰爭名詞,《穀梁傳》還傳遞出了一定的人文關懷思想:攻打一國的時間不應超過一季,作戰時不應該追趕逃兵,誅殺敵人不應該殺害已經降服的人。
鄢:特殊地點,特別提示
兩個稱謂,一個軍事行動用詞,都有所指,這句經文,還剩下一個關鍵組成:“于鄢”。
鄢,在今河南鄢陵北偏西。經文特意把這個地點交代出來,也有深意:
《穀梁傳》解釋:“于鄢,遠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云爾,甚之也。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
首先,“于鄢”,就是說已經很遠了,這么遠還去追殺,就好像從母親懷里奪過嬰兒殺掉一樣,太過分了。
查了一下歷史地圖集,從鄭國都城新鄭到鄢陵,大概有這么遠。按照古人的交通條件,確實不近。
那么,莊公怎么做比較合適呢?《穀梁傳》提出:應該緩慢地追擊,讓賊子逃掉,這就符合與親人相親相愛的道理了。
《穀梁傳》此說,完全符合孔子因《春秋》而褒貶的出發點。
僅從“鄭伯克段于鄢”六個字,就已可以看出《春秋》在記事上表現出的獨特筆法;作為孔子據舊史編訂而成的編年史書,《春秋》隱含著歷來倍受重視的所謂春秋大義,全書記事,遣詞謹嚴、簡略干凈,往往以一字褒貶來評價人物事件,以達到懲惡勸善的目的。
這種筆法,在孔子及孔子之前的史官中,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慣例和原則,但由于時代變遷,這些曾經的原則,變得陌生而隔膜,成為需要釋解的“密碼”。
最合適的“密碼本”,自然就是“春秋三傳”。
讀《春秋》有所不解,則讀《左傳》以獲知事情的原委,讀《公羊傳》《穀梁傳》以了解事情的更多細節與古人的評價體系——“三全本”第158種《春秋三傳》,以“一經+三傳”的編排形式,讓您不必四處翻檢,通過一本書,即能吃透“春秋”這段歷史和《春秋》這部經典。
△ 本書正文中,先列《春秋》經文,再依次列本條經文對應的《左傳》《公羊傳》《穀梁傳》傳文。經文段首加“【經】”,以區別于傳文;傳文前分別加“【左傳】”“【公羊傳】”“【穀梁傳】”,以清眉目。有些《春秋》經文沒有對應的傳文,有些《左傳》傳文沒有對應的經文,這兩種情況均用特殊符號加以區別:有經無傳的在段首加“△”,有傳無經的在第一段段首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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