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的非虛構力作《惹作》,以四川大涼山彝族女孩惹作的生命軌跡為敘事脈絡,如同一幅細膩的工筆畫,勾勒出一位平凡女性不為人知的命運長卷,同時深入彝族文化肌理,剖解性別困境與貧困地區的社會鏡像。
惹作,1995 年降生于涼山彝族自治州金陽縣羅烏村。這個在彝語中意為 "再添一子" 的名字,暗合著父母對男性子嗣的傳統期待,也悄然埋下了性別偏見的伏筆。作為家中超生成員,她誕生在一貧如洗的環境中。未曾踏入校門半步,沒有身份證明,更無婚姻登記,甚至連一張影像都未留存,十八九歲時便因飲下農藥香消玉殞,生命如流星般轉瞬即逝,成為無數彝族女性命運的縮影。
一、凋零的生命之花
《惹作》以倒敘手法展開敘事,開篇即拋出惹作服下百草枯三日后離世的悲劇結局,隨后將時光倒流至 1995 年。在那個與世隔絕的羅烏村,二十幾戶苦姓彝族人家散落在山巒之間,生活的艱辛如影隨形。作為家中第三個女兒,她的名字與兄長 "招財進寶" 的期許形成鮮明對比,盡顯性別差異。貧困的枷鎖下,她從未獲得受教育的機會,日常勞作便是放羊、背水。偶爾路過村小學,只能趴在窗臺上,用渴望的目光窺探教室中的光景。
彝族女性的生命軌跡被勞作與生育牢牢框定。惹作的母親一生操勞,關節受損,腰背佝僂,恰似一棵被歲月壓彎的老樹。惹作小小年紀便承擔起放羊的重任,10 歲才第一次走進集市,13 歲初至縣城,15 歲舉行 "威噶咯" 換裙成人禮,這標志著她已進入婚嫁年齡。不久,蘇家通過媒人提親,以 2500 元彩禮訂下婚約。母親病逝的傷痛尚未撫平,惹作便跨上駿馬,翻越二十七座山梁,嫁至瓦崗鎮。
丈夫蘇甲哈比惹作大五歲,身為村組長,起初對她關懷備至,帶她趕集,給她零用錢購置物品,在重男輕女的環境中顯得尤為特別。然而,瓦崗地區毒品泛濫,甲哈靠販毒發家,購置了摩托車、手機和大電視,卻也沾染了毒癮。惹作懷孕期間,甲哈戒毒失敗,父親去世時她因路途遙遠無法奔喪,心境愈發沉重。在簡陋的條件下生下女兒后,她不得不繼續操持家務,而丈夫不僅不予援手,還阻止她回娘家。兩人因毒癮問題爭吵不斷,一次彝族年途中,甲哈毒癮發作,更是激化了兩家人的矛盾。
某個雪天,惹作安頓好三個月大的女兒,坐在院外棕樹下,毅然飲下農藥。被發現后雖送醫洗胃,但家人拒絕轉院治療,僅請來畢摩舉行招魂儀式。第三日,在前往醫院的顛簸車程中,惹作香消玉殞。司機因忌諱將車費從 400 元漲至 1000 元。她的離世引發家族紛爭,哥哥帶人上門討說法,最終蘇家賠償三萬元和一頭牛,事件便草草收場。惹作被白布包裹,在河邊核桃樹下火化,因屬非正常死亡,未被記入家譜,靈魂的歸處無人知曉,漸漸被人遺忘,只留下 "某女喝農藥而亡" 的傳聞。
二、彝族文化的雙面鏡象
《惹作》宛如一部彝族文化的百科全書,通過惹作的經歷徐徐展開。羅烏村地處偏遠,山路險峻,出行前需燒羊胛骨占卜吉兇。彝族信奉萬物有靈,畢摩(祭司)和蘇尼(巫師)在婚喪嫁娶中扮演著關鍵角色。惹作六歲高燒不退,蘇尼以蕎麥、黃雞等舉行招魂儀式;母親病重時,畢摩殺羊獻祭驅邪,卻均未能挽回生命。婚禮上,惹作身著藍色婚服,佩戴重達十幾斤的銀飾,唱起哭嫁歌《媽媽的女兒》,傾訴離別愁緒。葬禮上擺起坨坨肉盛宴,畢摩為逝者靈魂指引前往 "茲茲普烏" 樂土的道路,那是傳說中陽光明媚、物產豐饒的歸宿。
彝族人敬畏鬼神,對生死持有豁達態度。葬禮盛大莊重,親屬不遠千里趕來;婚禮同樣隆重,新娘回門時需由畢摩舉行轉魂儀式,象征著靈魂歸入夫家火塘。書中還描繪了彝族年輕人跳 "三十二步" 集體舞、媒人撮合婚姻等習俗,展現出文化中單純與蒙昧交織的獨特特質。
三、彝族女性的苦難群像
惹作的命運并非個例,書中匯聚了眾多彝族女性的苦難故事。1999 年出生的衣洛,5 歲時遭遇意外幸存,退學后早早嫁人,育有四個子女,內心滿是絕望,感慨 "太容易懷孕" 讓她深陷困境。石一日西 17 歲被迫嫁給表哥,離婚后背負 20 萬彩禮債務,兩段婚姻均以失敗告終,如今在西昌做服務員,省吃儉用償還債務。還有許多女性因娃娃親、丈夫吸毒或殘疾而生活困苦。
自殺在當地并非罕見,跳崖、上吊、喝農藥成為絕望女性的無奈選擇。衣洛的話語中浸透著絕望,在她看來,婚姻帶來的苦難遠比死亡更令人恐懼。這些女性作為女兒、妻子、母親,卻很少有機會為自己而活,她們的故事交織成一曲彝族女性的悲劇交響,折射出性別歧視、貧困和文化禁錮的沉重枷鎖。
四、易小荷的書寫與人文溫度
身為四川自貢人的易小荷,曾擔任《南都周刊》等媒體主筆,在《鹽鎮》聚焦四川古鎮女性后,她將目光投向大涼山彝族女性,回應著 "中國還有更多被遮蔽女性" 的呼聲。創作《惹作》耗時一年,她深入美姑、昭覺、布拖等縣及西昌市,走訪惹作的親友,研習彝文、民歌和畢摩儀式,力求以最真實的筆觸還原那個被外界遺忘的世界。她將彝族歌謠、神話融入文學敘事,展現民族風俗的獨特魅力,同時以記者的冷峻視角揭示社會問題,賦予作品強烈的現實關懷。
易小荷將自己視為 "惹作的密友",在其火化之地久久憑吊,傾注深厚情感。她對比 1995 年全球信息化浪潮與羅烏村的閉塞 —— 村民用不起衛生紙,鮮少有人穿內褲,凸顯出巨大的地域鴻溝。走訪羅烏村時,她發現惹作的故居已坍塌,火化之地無路可通,當地人因忌諱不愿帶路。在拼湊故事的過程中,她以平視的視角展現彝族文化的多面性,深切體會著惹作們的道德觀念與生存禁錮。
《惹作》如同一座紀念碑,為無名者立傳,延續著《鹽鎮》的女性關懷,堪稱中國苦難與女性主義的典型范本。它以惹作為窗口,展現彝族文化的豐富與復雜,讓讀者看到這片土地上單純與蒙昧并存的觀念。惹作的命運是大涼山乃至中國偏遠地區女性的縮影,她們的苦難源于性別歧視、貧困和文化隔閡。易小荷以文學與新聞的雙重力量,呼吁社會關注那些被忽視的群體,引發對性別平等與社會進步的深刻思考。
《惹作》超越了個人傳記的范疇,成為一部社會紀實佳作,兼具人類學與社會學價值。它促使人們重新審視苦難與性別議題,提醒我們這些女性的故事不僅屬于她們自己,更是整個社會的共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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