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點，我第二次來到華西醫院精神衛生中心8樓四病房，這一層是鎖起來的，有保安守在門口。張駿教授為我刷卡開門，活動大廳中間擺放著乒乓球臺，有人看電視，有人看書，有人跟著視頻跳操，有人面無表情走來走去。

我跟著張駿拐進會議室，旁聽他和心理醫生、心理治療師、實習醫生們今日的復盤會議。每位醫生說完患者情況，張駿一一回復，給出解決方案，最后都會多加一個問題：這些現象有沒有影響你的情緒？你的心理狀態怎么樣？

會議結束后，查房開始。在張駿負責管理的21位患者中，青少年居多，有的手腕上有多道劃痕，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問題和困境。有被霸凌經歷的女孩總是產生幻覺和妄想，覺得有人在角落向她逼近，張駿讓她和自己分別扮演角落里的人，然后進行心理疏導。有情緒問題的男生沒法在人多的地方吃飯，張駿讓他戴著眼罩，少看、多聽，專注自己內心，并全程跟著一起查房。

病房里的大部分患者都是信任張駿的，他們會向他吐露內心的秘密，還會抱怨說：“張教授，你看我的時間好短哦，給其他人時間那么長。”也有剛被送進來還未建立信任的，一直鬧著要出院或是拒絕服藥，對他進行人身攻擊。見過各種人和各種狀況的張駿，總能找到合適的處理方式，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可理解的，每個人的行為背后都有原因。

張駿記得每個人的病情、家庭情況，總是和聲細語地順著他們去聊天，在聊天中發現問題，有效引導，找到解決辦法，鼓勵患者之間建立友情，尋求朋輩支持。他和團隊一直在積極嘗試各種社會心理作業治療康復技術，閱讀療法、舞動治療、繪畫療愈、自然療愈等。

11點過，查房結束，快速吃完午飯，12點半張駿便要開始坐門診，門診結束后，他會回到這一層和新來的病人和家屬溝通。一天的工作結束后和周末，張駿幾乎都把時間花在了公益事業上，比如，2023年創立的“多彩蝸牛在前行”項目便是他的重頭工作。

多彩蝸牛在前行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張駿主任醫師2023年創立的“多彩蝸牛在前行”項目是為了通過與社區、學校、公益組織等多方合作，解決青少年抑郁癥患者的康復問題。項目內容包括藝術療愈、心理健康科普、社區參與等。

為抑郁友好而行動

一開始，張駿發起的項目叫多路徑幫助休學困境青少年，他發現很難追蹤出院后青少年的情況，“最初我們在跟幾所學校合作，加上醫院隨訪，后續發現很難，因為很多孩子從心理衛生中心完成治療出院后不愿意出門，家長也經歷了很多挫折，很難配合，為了接觸到這個群體，我們開始和成都市未成年人心理成長中心、社區、社工組織等合作?！?/p>

后來，有一位患抑郁癥的大學女孩因吞藥過量昏迷了，醒來后坐骨神經被壓迫很難正常行走，為了緩解她的壓力，張駿就讓大家跟著她一起，像蝸牛一樣緩慢移動。于是，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高新區福樓教育咨詢服務中心、成都市未成年人心理成長中心共創了戲劇《多彩蝸牛》，從此項目便有了新的名字——多彩蝸牛在前行。

·2024第二屆全國社會心理服務情景劇現場展演現場，《多彩蝸?！窐s獲全場最高榮譽“特別推薦劇目”。

“抑郁癥患者其實和蝸牛很像，他們需要一個殼來保護自己，外部環境很安全時，他們是愿意從殼里出來的，他們需要慢生活。蝸牛既是群居動物，又有自己的獨立性，他們互相之間是沒有攻擊性的。”

于是，作為第一只爬行的蝸牛，大家稱呼張駿為創始牛，他的目標是讓所有失去色彩的小蝸牛找回自己的色彩世界。

·一名抑郁癥學生畫的蝸牛張教授

如今，多彩蝸牛聯合行動組越來越龐大，參與的人越來越多，成為以博物-設計-心理-社會跨學科實驗項目為核心，聯合社區、學校、社工組織、心理機構、藝術機構、法律機構以及多方力量共同參與的公益探索與服務研究的志愿者團隊。他們想要做的是多學科的聯合實踐，推動心理健康實踐與科普宣傳，促進社區支持網絡建設，營造“抑郁友好型”社會環境。

幾年來，多彩蝸牛引入了許多社會資源開展了多種療愈方式的探索，之前我們報道過的便是自然療愈的探索。除此之外，還有動物療愈、舞動治療、音樂療愈、戲劇療愈、繪畫療愈等，“只要有幫助的、有用的方式，我們都愿意嘗試?！?/p>

·動物療愈，“狗醫生”項目進入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

去年春夏，多彩蝸牛在成都天府藝術公園種下了“為抑郁友好而行動”的種子，開啟首屆“是，愛你，為抑郁友好而行動“藝術公益月。

今年4月20日，“社區愛你，為抑郁友好而行動”城市共創藝術公益月啟幕，通過多元藝術共創提升社會心理服務，凝聚了更強大的社會資源，更多的個體和團隊志愿者，更多的協會和社區，比如四川省心理衛生協會、四川省預防醫學會、武侯區音樂家協會、玉林街道、石羊街道、盛樂社區、電信路社區、四川大學博物館等……跨界聯合行動，共建抑郁友好城市。

在藝術公益月的最后一天5月20日“我愛你”之日，成都市文化館聯合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舉辦“多彩蝸牛在前行 ——5.20‘我愛您’表達性藝術療愈展演”活動，將傳統文化融入心理治療，讓參與者通過藝術創作來表達情感、促進心理健康。

最近，張駿正在和四川省盲協一起探索盲人賦能，“5月17日我們和四川省盲協一起舉辦了‘看見黑暗走出心理困境’的公益活動。那次活動，讓我們看到了盲人朋友的力量，后續我們開展了線上討論，希望抑郁癥患者及其家長可以和盲人朋友形成互動和互助，希望彼此既是需求者，也是幫助者。多彩蝸牛工作的核心，就是希望大家都成為能夠幫助到別人的人。”

耐心等待，總要回歸

2000年碩士畢業后，張駿就留在了華西做全科醫生，核心任務是聯絡各個科室專家，也會涉及到精神科的會診，發現好多病人表面上是內科疾病，或是疑難雜癥，其實很多是精神疾病，“精神科對癥狀的理解，不是傳統的生物學機制，精神病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涉及生物學、心理學和社會環境等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癥狀的多樣性反映了人類大腦功能的復雜性和異常狀態的無限可能性。”

·張駿在“放·釋”一下，為抑郁友好而行動環城綠道志愿服務活動中

除了切身的體會，那個時候全國開始心理咨詢師培訓，張駿十分感興趣，2003年開啟系統學習，考了心理咨詢師合格證，2005年開啟精神病與精神衛生學專業博士學習，并投身門診心理治療工作。2008年，張駿便從華西醫院全科醫學病房調到了精神衛生中心。

20年精神科從醫生涯，張駿發現青少年抑郁癥的占比越來越大，“以前我們治療更多的是重性精神疾病，也就是精神障礙嚴重的精神病，包括偏執性精神病、精神分裂癥等，會導致患者自制力、生活能力受損，并可能伴隨幻覺、妄想等癥狀?，F在，在整個華西精神衛生中心，青少年的占比應該接近1/3，主要問題包括情緒障礙、焦慮障礙、進食障礙、行為障礙等。”

·多彩蝸牛融入iSTART兒童藝術節

張駿介紹說，隨著國家政策，社區醫療和嚴重精神障礙管理的推進，許多患者在基層醫院得到了專業指導與救助，“到華西來的一般是相對嚴重的，比如現在我管理的21位患者里，11位有自殺傾向?！蹦壳盎颊咦≡褐委煏r間一般是15天左右，出院后會預約復診，包括隨訪和后續的治療，精神疾病的特點決定了不可能一下子就好了，急性期3個月，鞏固期3-6個月，穩定期6個月到一年或者兩年。

每年，經過張駿醫治的病人出院的有500多位，平均每月40多人。

·多彩蝸牛聯合發起武侯區社科普及音樂美育季活動

“為什么青少年患抑郁癥的數量會越來越多呢？”

“簡單來講，大腦是一個信息處理器，現在是信息大爆炸的時代，青少年每天接受大量信息，還有作業任務、升學競爭，處理器很容易失衡。我覺得最終還是從信息和能量來解釋更合適一些，不能把鍋簡單推給原生家庭，因為沒有哪一個人是在完美的父母下面成長的。很多來到這里的患者大腦出現了神經遞質功能下降，神經功能失調，陷入到被耗竭的狀態。

·多彩蝸牛在華西醫院心理衛生中心開展為抑郁友好而行動精神康復繪畫作品展

“為什么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不同的青少年身上，反應完全不一樣？”

“洪水來了之后，為什么有些地方決堤，有些地方就不會？”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精神疾病越來越復雜，作為醫生，張駿在不斷地學習，不斷地解決問題，變得越來越有辦法，或者說不得不有辦法。

·張駿在郁金香項目中發起并組建了多彩蝸牛為抑郁友好行動委員會

因為目標是治好患者，讓他們重新回歸生活，因此即便了解到精神世界的荒蕪和黑暗，張駿從未感到虛無，“看他們一個個回歸生活，這是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他們回歸到家庭，沖突減少了，有朋友了，愿意參加社區活動了，甚至能掙錢了，能談戀愛了，能工作了，這些都是實在的東西?！?/p>

“不能回歸的那部分人怎么辦？”

“耐心等待，總要回歸的，人總能找到與現實的連接點?！?/strong>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防御機制，一開始，他讓你走進去，把你騙到心里迷宮的某個角落，你覺得你獲得了真實，但轉眼便發現你被甩掉了，作為成熟的精神科醫生，你自己會找到路徑出來。”哪怕無數次碰到這樣的情況，張駿依然選擇相信，選擇去理解，“患者不愿意理解那些正面的東西，是因為他自己沒有被理解，一旦被理解了，他為什么不理解更大的東西？”

·張駿在“社區愛你，為抑郁友好而行動”城市共創藝術工藝月活動中

“人混亂時，他就變得不相信人了，容易懷疑了。我們要幫助他找到那些可以相信的東西。每個人的精神力量的著力點不一樣，找到的答案也不一樣。有些人他是懷疑的，你要跟他一起懷疑，你不能跟他對著干，你就隨著他一起去懷疑，你跟他在一個信任的軌道上走了一陣子之后，可以看到他其實是有力量的?！?張駿相信，這份力量可以幫助患者一點一滴走出困境。

“在跟病人溝通的過程中，你是盡量去共情還是不共情呢？”

“他們那么喜歡我，當然會共情，共情的維度是很多的?；颊邇刃纳钐幍那楦斜焕斫?，要基于我的專業知識、語言溝通和覺察能力，然后才可去走到共情那一步。如果我沒有那些專業的覺察，就憑著天賦的這種共情，我覺得不行。共情這個事情是很復雜的，很多人有極大的誤解?！?/p>

20年，治療了幾千位患者，許多人許多瞬間讓張駿印象深刻。因為看到了太多超出普通人認知的狀況，他更相信人與人的那份情感，親人之間、病患之間、醫生和病人之間、志愿者和病人之間的情感。

很多人出院后，都會記得在自己人生危急時刻一起走過的張駿醫生。

編輯丨書書

圖源丨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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