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樣,有一些現代詩,我們也耳熟能詳。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這篇被海峽兩岸先后選入語文教材的《錯誤》,作為臺灣新詩的經典代表作,與古典詩歌一樣,被烙進中國人的語言、血液,成為一種文化DNA。
然而,與傳誦兩岸的名篇的命運不同,在上世紀熱鬧非凡的現代詩風潮,與寫下這些詩篇的詩人一起,似乎逐漸被時代遺忘。
北京時間2025年6月13日下午4時,中國臺灣詩人鄭愁予在美國去世,終年92歲。
鄭愁予
最后的消息之前,很多人上次聽到這個名字,就是在語文課本。去世消息傳來,網友們紛紛表示,原以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此時人們才發現,在這個時代忽略的角落里,他的歷史與他的詩歌,一直跟我們的時代一同活著。
余光中、洛夫、痖弦之后,鄭愁予也逝去了。中國臺灣詩歌的黃金時代,那個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貢獻了寶貴財富的詩情歲月,又翻過了一頁。
語文教材里的新詩
很多人知道鄭愁予,是因為他是一位進入語文教材的詩人。
能夠進入基礎教育的教材,往往讓人產生一種這位作家可被蓋棺定論的誤解。
作品《珍珠鳥》被選入語文課本的馮驥才,如今經營自己的社交賬號,曾幽默地向喜歡他的小讀者和大讀者們稱,自己還健在。
余華憑借《活著》早早地在文壇取得不容撼動的聲名,也促成了類似的效應,在他近幾年因社交媒體活躍在眾人視野之前,也有不少大眾讀者以為他已是文學史上的人物——在史書上,已不在人世。
鄭愁予自然也早已被寫在文學史上,但他更特殊一些。
《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紀錄片截圖
順著索引,我們也許在詩歌的部類里找到他,翻到最后,他是唐詩宋詞元曲白話運動之后,新詩的一位代表;也許我們需要在港臺文學的版塊里才看到他,他在島嶼寫作,成就和故事,作為對大陸文學的一種對照和補充。
在文學史的靠后一章,在大陸視角里偏居一隅,地理和時間兩個維度交叉的地帶,是臺灣新詩這塊重要的文學寶藏。這場詩歌風潮,或者說文學運動,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初,從大陸移居臺灣的紀弦創立“現代詩社”,覃子豪、余光中、鐘鼎文等人創辦“藍星詩社”,洛夫、痖弦、張默主持“創世紀”,三個新詩(現代詩)流派引領了臺灣地區詩壇,對臺灣地區和新馬華人文學創作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新詩創作在寶島還活躍著的時期,就有詩人懷著傷感預測,我們將會活在一個沒有詩人的國度。鄭愁予的逝世,在這個因詩歌不再重要而略顯干涸的年代,卻成為一種提醒:詩人曾來過。
初執詩筆,他尚未離開大陸,歷經戰火,目睹貧窮。在苦難的土地上,14歲的他為勞苦的工人寫下:“礦工一生下來,上帝就在他的手上畫了十字。”經過老師將其解讀為“十字鎬”表層比喻和“犧牲”的深層隱喻,他才意識到詩應該“并不只是用一些美麗的字句使之有一個莊嚴的外表,而更要有其內涵”,而在那成人的思考之前,天賦已經先理性一步到達這位少年頭腦之中。
年輕時的鄭愁予
寫詩之前,他叫鄭文韜。最早,他用筆名“青廬”;后來讀到《楚辭》的《九歌》里“目眇眇兮愁予”,又讀到辛棄疾“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他想,愁予是最適合自己的筆名,以此寫作。
這確鑿是一個恰當的筆名,因他的寫作繼承了一種文脈,從他盛贊“音樂性很強”的《楚辭》中來,從可被吟唱的曲詞中來,從大陸中來,從故土中來。
與鄭愁予同為現代派詩人的紀弦有一個重要文論:“我們認為新詩乃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對這一觀點,詩壇和文論學者,各有不同意見,即便在同一詩派當中,詩人的實踐也各不相同。
1954年,鄭愁予最著名的代表作《錯誤》發表,80年代被編寫進臺灣國文教材,新世紀后進入大陸語文教材。他認為這不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但技巧頗有可說道之處”,他所創造的“時空、人物以及戲劇感的結尾”,在西方文學中常見。但與此同時,這首詩繼承深厚的古典閨怨詩傳統,以女子的愁緒講述戰亂離別之苦,由此也可見,這位現代派詩人實際上不僅有“橫的移植”,也有“縱的繼承”。
但是相對來說能成為公論的,是臺灣因開放較早,對西方文論的接觸和接受,都比大陸更早更深,如古遠清等專研港臺文學的學者,認為臺灣的詩學建樹有著與大陸不同的異質性。因此對大陸讀者而言,臺灣新詩既有著不同于大陸新詩(如最受廣泛閱讀的朦朧詩)的西化風格,也有著從古典詩歌繼承而來但強烈變調的現代語感。
有“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有“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有“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有“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里”。鄭愁予之外,余光中、洛夫、痖弦,在西方與東方、現代與傳統之間,以不同的配比創作出新而舊的詩歌,構成了臺灣新詩的美麗光譜。
迥異風格交錯,形成了一種屬于新詩的語言。
鄭愁予最后的消息傳來之前,有太久的時間,我們以為這種語言幾乎與詩人一同湮沒。6月15日晚,詩人、江蘇文藝出版社編輯粱雪波聞訊感慨,“余光中、洛夫、痖弦、鄭愁予,幾位老詩人先后去世,象征著中國臺灣一個偉大的詩歌時代過去了。”
詩史同吟
有人因《錯誤》認為鄭愁予是浪漫主義詩人,而鄭愁予認為這本身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他認為自己的創作里最重要的底是人道主義,在中國古典的話語體系里,他將其概括為仁和義,又或者是李白筆下的俠義精神。
直率天真的俠義之風,是題材也是風格。覃子豪贊鄭的詩純任自然如“流浪之子”,余光中在自己的詩作中稱鄭愁予是個浪子,楊牧寫作《鄭愁予傳奇》確認鄭是“25 年來新詩人中最令人著迷的浪子”。鄭愁予得文名是“浪子詩人”,但他不以為然,曾糾正道:“其實影響我童年和青年時代的,更多的是傳統的仁俠的精神。如果提至革命的高度,就變成烈士、刺客的精神。這是我寫詩主要的一種內涵,從頭貫穿到底,沒有變。”
對《錯誤》,自然可以作“唯美精致”的理解,這是讀者的自由;但是不可忽視,在此之外,他還有描寫娼妓和水手的詩作,有著對底層大眾的關懷,如另一首代表作《水手刀》,“一把古老的水手刀/被離別磨亮/被用于寂寞,被用于歡樂/被用于航向一切逆風的/桅蓬與繩索……”。
如果說18歲時賦“愁”還是少年強說心事,后來,“愁予”的心境,更多的是對歷史和人生的理解。
作為一位“愛國愛族詩人”,鄭愁予著重去寫的一個主題是鄉愁。在詩作中,他常常流露出“我將歸去”的情緒。然而他對自己的鄉愁做出更宏大的解釋,“這個鄉愁,其實說是宇宙性的,在我的詩里頭,意象相當多的是流星、隕星,隕石從天空掉下來,引起我的鄉愁。所以我覺得人類的生命,就像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一樣,我們人類的生命剎乎之間就過去了。”
鄭愁予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基督徒,“當人類有苦難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會祈禱”。自然,他也認為,詩是一種粘合人際關系、表現人類狀況的文字藝術品,“詩人有使命通過詩歌為民族和生命代言”。
離別是鄭愁予詩中另一個重要題材。與他同一代的詩人,大多從少年流離時,已經過分地慣習了離別的滋味,孤立著懸浮著,一生客居在他鄉。而人生如旅,在不斷的漂泊和零亂中,他在歷史和文學中熟諳了告別,包括死亡。
《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紀錄片截圖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里掛起一盞燈,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1951年,他在《野店》里寫下這詩句,詩歌與流浪,將成為他一生不可卸去的主題。
詩人葉泥說,鄭愁予寫詩是自己先系一個扣,讀者念起這首詩,就是把這個扣套在了自己頭上,每讀一句,拉緊一下。
《小小的島》寫著:“這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螢火蟲,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偈》中,吟唱著:“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間的歌者/寧愿是時間的石人/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地球你不需留我/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
《賦別》中,他似乎時刻預感著分離:“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想你在梳理長發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他們在島嶼寫作:如霧起時》紀錄片截圖
詩的居所
與鄭愁予同時代的,祖籍廣東的女詩人林泠曾說:“我們這一群,有人越山而來,有人渡海而來,背包中共存的是一些亂離、傷亡、貧窮和無奈,加上年少勃發的生機、欲望,以及對夢的堅持。”
鄭愁予那一代詩人,真切地參與了一個不可忘卻的時代。
1933年,鄭愁予在山東濟南出生,是鄭成功的第十五世孫,父親是軍人。抗戰時期,他隨母親在內地各地輾轉,年少已熟悉流離的況味,顛簸路上,母親教授他讀古詩,為他今后用詩歌理解生活和故土奠下基礎。
詩歌與離亂,復調一般同時構建鄭愁予童年的背景,這幾乎成為一種命運。
1949年,他渡海赴臺,受到前輩紀弦賞識,參與發起現代詩社,成為現代派詩人的重要代表,在這里度過重要的文學時期。35歲,他應邀到美國,后在美國定居,子女在美國長大,母語是英語。在外漂泊多年后,他將戶籍落在福建金門,最終在美國逝世。
1960年,美駐華大使莊萊德舉行酒會慶祝《中國新詩集》英譯本出版
一生輾轉,鄭愁予將故土放進背包。他是文化放逐者,童年顛簸生活中母親教授的古詩建造了一個不可捉摸又堅不可摧的精神居所,因此他在詩中反復吟唱的故土,并不是某一個特定的城市,毋寧說是一個更具精神性的,更廣袤也更悠久的詩歌故鄉,江南、塞北、大海,他如印象派一樣寫著古典文脈里的那個故鄉,他是古典詩歌的兒子。
與鄭愁予同時代,從大陸赴臺的詩人、作家,又到國外執教的,是文化的放逐者,語言的流亡者。
曾有作者采訪余華,中國作家和法國作家有什么不同?余華說,中國作家用中文寫作,法國作家用法語寫作。這個回答被社交媒體追捧為某種“耿直”,但是對于寫作者,尤其是有離散經歷的作者來說,語言因為能夠帶來珍貴的精神連接和文學傳統,成為他們的寓身之所。
離散是人類歷史上一個重要的主題,遠離故土卻接續傳統,遠離母語卻保存語言,不在地的語言,這恒久的苦楚,是文學與人共同存在的狀態。
1968年,他受邀前往美國,參與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后在愛荷華大學獲藝術碩士學位。后來他任教于美國愛荷華大學及耶魯大學東亞語文學系,教授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詩詞。
他與那同代的海外華人知識分子一樣精通西方文化和英文,但另一面,在英文的國度,他在自己的語言里的生活。
在詩歌的世界里,回憶與現在,虛構與現實,歷史與未來,你和我,臺灣與大陸,本就交纏而不可分。
那一代臺灣新詩人,如一盞一盞燈,漸次滅去,那些歷史變得更為遠渺。他們在流離無定中創作的“語言”,他們在外賴以為生的“語言”,要如何在這個時代確認存在?
唯有在后人仍然輕吟著他們的時刻:“世界,我仍體切地踏著,而已是你的夢境了……”
作者 |戈色
編輯 | 阿樹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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