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這個短語在楊絳筆下反復呢喃,像一句溫柔的咒語,又似一聲悠長的嘆息。這個簡單的家庭量詞,承載著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六十余年的悲歡離合,最終卻只能成為記憶中的海市蜃樓。在《我們仨》這部被譽為“哀而不傷”的回憶錄中,楊絳以九旬高齡執筆,追憶與錢鐘書、錢瑗共度的歲月。
全書分為三部分:“我們倆老了”“我們仨失散了”以及“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這個知識分子家庭經歷了抗戰、內戰、建國、反右、文革等一系列歷史風暴,奇跡般地保持了相對的完整與獨立。然而,我們低估了時間的殘忍,當錢鐘書、楊絳與錢瑗這個“我們仨”的小宇宙最終被死亡所拆解,留下的只有一位踽踽獨行老人的無盡哀思。
楊絳,被世人尊為“中國最后一位女先生”,其才情橫貫中西,風骨映照百年,宛若一株傲雪寒梅,在中國文化的蒼穹下綻放出永恒的精神光芒。這位跨越世紀的智者,以溫潤如玉的品格和深邃如海的學識,鑄就了一座不朽的精神豐碑。
錢鐘書與楊絳這對文壇伉儷用一生詮釋了:愛情不僅是風花雪月,更是共同守護精神世界的默契。兩人皆出身書香門第,癡迷文學。初次見面,錢鐘書脫口而出“我沒有訂婚。”楊絳欣然回應“我也沒有男朋友。”錢鐘書曾評價楊絳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楊絳則欣賞丈夫“蔚然而深秀”的才學。困居上海期間,面對日軍搜查,兩人曾立下誓言:“若不能同生,則共死。” 被批斗、下放干校時,楊絳默默保存錢鐘書尚未刊印的手稿。錢鐘書為保護妻子,獨自承擔“反動學術權威”罪名。楊絳在《干校六記》中輕描淡寫苦難,卻獨獨記錄下錢鐘書為她偷烤紅薯的溫情瞬間。
錢瑗,小名“阿圓”,是錢鐘書與楊絳唯一的女兒,出生于英國牛津大學。她自幼聰慧,受父母熏陶,學識淵博,后來成為北京師范大學英語系的教授,專攻英語語言文學,尤其在文體學和翻譯領域頗有建樹。錢瑗在《我們仨》被塑造成連接父母的雙向翻譯器——她既繼承了父親的學術天賦,又擁有母親的務實精神。錢瑗因患脊椎癌于1997年早逝,年僅59歲,比父親錢鐘書早離世一年,她的去世讓楊絳的精神大廈轟然倒塌。
初次拿到《我們仨》這本書時,我以為必是字字血淚,句句錐心,然而并非如此。楊絳只是絮絮叨叨地記些瑣事,錢先生怎樣,阿圓怎樣,自己又怎樣。沒有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只是三餐一宿,閑話家常。待到親人離去,最痛的不是那些大場面,而是偶然翻出一件舊衣,摸到一張字條,或是路過某家小店,忽然想起“他最愛吃這個”。楊絳寫下的,正是這些細碎而無法言說的痛。后來我明白了,這才是真實的人生。親人的離去,不是一場傾盆大雨,而是一生一世的潮濕。
書中,楊絳記錄錢鐘書如何“做壞事”——把尿布晾在客廳,記錄圓圓如何學會用“外外”稱呼花園,趁女兒熟睡時在她肚皮上畫臉譜,一家三口把日常瑣事編成打油詩互相調侃,這些細節在旁人看來或許微不足道,但正是這些日常碎片構成了家庭不可復制的生命質地。這些看似蕪雜的細節構成了一場存在主義的抵抗,楊絳努力通過記憶的微光照亮正在消逝的存在。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常時刻——一起讀書、討論字詞、互相調侃——在記憶與文字的雙重加工下,物理上已經離散的家人重新團聚在文字的永恒當下,至此,作者也完成了對時間最優雅的反抗。
楊絳的寫作可謂“絢爛至極歸于平淡”,她對細節的選擇和呈現方式尤其顯示出她作為文學大師的功力。她寫錢鐘書的“癡氣”,寫阿圓的倔強,寫自己的笨拙。這種平和不是裝出來的,而是一種歷經滄桑后的通透。哭過鬧過之后,人終究要平靜下來,繼續生活。字里行間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幽默,恰是對苦難最大的反抗。
“我們仨失散了。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堅決地刺入讀者的心臟,承載著楊絳在《我們仨》中傾注的全部情感重量。“我們仨失散了”這部分采用夢境敘事,將錢鐘書住院至去世的現實事件轉化為一場亦真亦幻的“古驛道”之旅。楊絳寫道:“我睜眼身在客棧,心上卻在古驛道。驛道上又飄著嫩柳的清香,可是我的驛道已經不通往鐘書那里了。”這種虛實交織的敘述方式是記憶本質的真實呈現——當現實過于殘酷,人的記憶往往會自發地將難以承受的現實加工為更具隱喻性的形式,作者的記憶便自動開啟了自我保護機制,將無法直面的痛苦轉化為夢境般的敘述。
楊絳以細膩的筆觸,將平凡生活的碎片編織成動人的情感畫卷。“阿圓小時候,鐘書教她認字,用毛筆寫大字,她總說‘爸爸的字好,媽媽的字壞’。”這類細節如同一顆顆記憶的珍珠,被作者用情感的絲線串聯起來。當錢瑗病重時仍堅持給母親編織毛褲和寫信,令楊絳心痛到不能自已。描述女兒去世時,她只寫道:“圓圓回去了,她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了。” 夫婦二人在女兒離世后默默整理她的遺稿,讀者看到了一種文明的延續方式:不是通過宏大的紀念碑,而是通過無數微不足道卻飽含深意的日常儀式。
“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兒,只為我出嫁了,就成了錢鐘書生命中的楊絳。”楊絳的一生,愛丈夫遠遠勝過自己的生命。書中描述錢鐘書臨終時刻:“他最后一句話是:‘好好活’。這三個字,我記住了。”沒有任何形容詞的堆砌,卻讓讀者感受到排山倒海的悲慟。她的文字幾乎達到了禪宗般的凝練境界:“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這種克制不是情感的缺乏,而是情感的極致濃縮。當楊絳在牛津舊居重走當年與錢鐘書一起走過的路時,時間不再是線性流逝的,而是成為可折疊的存在維度,創造出一種普魯斯特式的“尋找失去的時間”。
書末寫道:“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這段告白揭示了一個令人心碎卻無法回避的真相:所有的家庭都只是生命長旅中的臨時客棧。這種時間意識的流動與交錯,使作品具有了哲學深度,探討了記憶、存在與時間之間的復雜關系。我們看到的不只是錢鐘書、楊絳和錢瑗的故事,更是人類共同面對的如何在時間中守護那些最重要的人與事的永恒命題。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結尾處的這句話令人潸然淚下。錢鐘書一家對私人語言系統的堅守,對于生活儀式的一絲不茍,折射出中國傳統文人崇高的精神境界。然而,這種生活方式的代價是巨大的——當核心成員離去時,幸存者承受的孤獨也更加徹底。它曾經如此完整、如此自足,以至于任何缺失都會造成整個宇宙的傾斜。所謂親情,大概就是明知終將失散,仍愿相守這一段路程。而楊絳教會我們的,是如何在失散后,帶著那些溫暖的記憶繼續前行。
楊絳以九十二歲高齡完成這部作品,用她特有的節制筆觸,勾勒出一個在動蕩年代中試圖自給自足的精神孤島,以及這個孤島不可避免的沉沒過程。這種歷史與個人生命的交錯,使得“我們仨”的故事超越了單純的私人記憶,成為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當讀者合上書頁,“我們仨”不再只是楊絳、錢鐘書和錢瑗,而成為所有經歷過愛與失去的人的共同代號。文字成為跨越生死的方舟,承載著“我們仨”繼續他們的旅程。這或許就是文學最神奇的力量——它能讓缺席者永遠在場,讓孤獨者永不獨行。
作者:戴嬋,文學愛好者,中國散文學會、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湘潭市女作家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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