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一個先令的古堡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他仿佛天生就是一個在時代大潮中沉浮起落、又在東西方奔波往復的人。
2003年春,當他鉚足了勁兒,準備提閘放水,展開全國民間文化大普查時,突然出現了一個意外,就是突如其來的“非典”。計劃中的大普查不得不暫時擱置。恰在這時,奧地利文化部通過中國駐奧使館,約請馮驥才為他們寫一本維也納的文化游記。因為馮驥才多次到訪奧地利,寫過一些文化散文,有的文章還入選了中小學語文課本。奧方想通過中國有影響的作家的筆,把奧地利的文化魅力傳播給中國讀者。馮驥才接受了奧方的邀請,準備用兩周時間訪問奧地利。
馮驥才夫婦在維也納霍夫堡皇宮前。
但是到了奧地利,他就回不來了。把他阻滯在外的原因,還是“非典”。
就這樣,他在奧地利待了整整三個月!
開始時,他不知非典的厲害。在首都機場登機時,他看到很多人戴著口罩,還笑話他們小題大做;到了維也納,卻從電視里看到國內“非典”肆虐日甚一日。而當地人說起SARS,也是“談虎色變”。
這也無形中對他產生了影響。初到維也納,馮驥才夫婦被安排在一座藝術家公寓,與之相鄰的有捷克、加拿大和美國的作家,彼此雖語言不通,卻相處融洽。孰料“非典”一來,大家再見面時,對方眼中則多了幾分疑慮和戒備,匆匆打個招呼,扭頭便走。這使馮驥才頗覺尷尬和好笑。或許正因“非典”肆虐,馮驥才比以前任何一次訪歐都更深切感到自然、人文環境與人類生死攸關的相互作用。
維也納是座唯美的城市,它的所有街道幾乎都是老街。腳下踩的是二百年前鋪設的石子路,如今已經磨成亮晃晃的石頭蛋,像一張張古怪的臉。街上所有的老店都把自己一兩個世紀前開張營業的年號鑲在墻上,即便是老店易手也不會重新裝修,因為古老的風格具有不可復制的歷史氣息。更無人去干那種把老樓推倒“落地重修”的蠢事了。這種“老爺屋”都開著小小的門,有著長長的走廊,四四方方的庭院和高深莫測的大房間。它們都曾出現在茨維格的小說里。每一層樓的過道墻上,都有一個水龍頭和飾有花紋的生鐵鑄成的水盆,乃是昔時幾家鄰居共用的“上下水”。如今雖已棄之不用,卻沒人把它卸下。人們都知道,由于當年這里是女人們打頭碰臉和搬弄是非的地方,所以為它取了一個生動風趣的綽號——“長舌婦”。
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他最愛看老房子。于是,一位朋友把他帶到一個叫做馬爾克特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建在山上的古屋:石砌的外墻,歷久變色,依然堅固;門檐窗口采用石雕花紋,精致優雅,具有一種哥特式的穩重,極有韻味。而室內的酒柜餐桌、坐鐘吊燈、陶瓷壁爐、壁紙毛毯等,古色古香,幾乎都是古董。看到激動處,馮驥才不禁叫了起來:“如果讓我住在里邊,我就哪兒也不去了!”
朋友見狀告訴他說:“在奧地利這種房子很多,政府經常對外出售,有時一個先令就能買到,還帶著全屋的家具。”
“一個先令?不就是一塊人民幣嗎?不可能,你別唬我了!”
“真的,沒騙你。你想買嗎?你買得起,只怕你修不起。”
馮驥才拜訪奧地利畫家馬克斯.魏勒的遺孀。
當時,馮驥才不甚了了。幾天后,他應邀參加一位電影發行人的家庭晚宴時,才解開了這個謎團。
這是一座中世紀古堡式的樓宇,掩映在一片闊葉林中;一組深灰色的筒狀墻面高低錯落,上端伸出一個個帽狀尖頂,像一大串巨型蠟燭。馮驥才走進古堡,宛若走進一幅畫中。古堡的女主人氣質高雅,與古堡的風格相得益彰。她帶領客人參觀每個房間。房間里的家居陳設、墻上的油畫和家具門窗的每個細小部件,無不散發著古風古韻。
“這里原是列支敦士登一個大公的情婦的居所,已有二百年歷史。我是前年買下的這座古堡的,裝修已經半年,遠遠還未結束,”女主人介紹說,“在奧地利買這種古堡很便宜,和白送差不多。但買主裝修時必須像修繕古物一樣,不準翻新,不準改造,不準破壞原貌,只能加固和保養。花費的錢財難以數計。”
馮驥才這才明白“一個先令的古堡”的真正含義。
“你想來這兒住幾天嗎?”女主人問。
“當然原意。我覺得住在這座古堡里,就像夾在歷史的某一頁上了。”
“這里的每件物品都可以在博物館里陳列。所以在修整時必須非常嚴格。比如木器,只能打蠟,絕不能上漆。墻壁上的古畫,只能請專業人士來修補。不能讓歷史在我這里結束。”
“把古堡交給珍惜它的人,這個做法太明智了。你說得太對了,‘不能讓歷史在我這里結束’,這是一種高度的文化自覺。”
他本想在奧地利待半個月,不料,因為“非典”,維也納到北京的航班全部取消, 他只好安下心來,在維也納開始寫作他的《維也納情感》。
一天,中國使館的文化參贊帶來一位名叫馬萬里的奧地利人,現在是薩爾茨堡的政府顧問。他妻子是個華人,曾在國內一家電視臺做主持人。一見面,馬萬里便將艾瑟爾州長的一封親筆信交給馮驥才:“州長先生非常希望你寫一本關于薩爾茨堡的書,給喜歡這里的中國讀者看。”
“我去過兩次薩爾茨堡,非常喜歡那個地方,很愿意為它寫一本書。但我不會寫旅游指南一類的東西,我寫的是文學。因此我有兩個要求,一個是需要看些資料,一個是需要見一些人。”
“什么樣的人,哪些人?”
“各種各樣的人。比如研究莫扎特的專家、博物館員、歷史學者、市民、工匠、收藏家,最好還有一位民俗專家——薩爾茨堡通。對了,還有大主教!”
“為什么要見這么多人?”
“為了鉆進你們的肚皮!”
說完,他得意地笑了。
馬萬里卻聳聳肩,眨眨眼,表示他有點迷糊,沒弄懂這句話的意思。
馮驥才在薩爾茨堡考察、寫作。
為寫作《薩爾茨堡手記》,馮驥才與這座因誕生了偉大作曲家莫扎特和電影《音樂之聲》而聞名遐邇的世界名城進行了“親密接觸”——從大主教、市長到平民;從山脈、古堡到滑雪勝地,處處看到的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畫面。一次,他在一家露天酒吧悠然獨酌,酒方入杯,一只美麗的蝴蝶便翩翩飛落酒盞,原來,它嗅到了葡萄酒的香味兒!在他下榻的飯店背面,他還偶然發現一輛私人轎車,車后安裝了一副鐵架,里面裝滿嬌艷欲滴的鮮花。他當即拍下這個鏡頭,并對妻子感嘆道:“世界上恐怕只有奧地利人,連車屁股上都要飄散著花香,多么熱愛自然,熱愛生活!”他還觀察到一個細節:奧地利城市里的垃圾箱是分七種顏色的,不同顏色的垃圾箱分裝不同類別的垃圾——生物的,紙張的,玻璃的,金屬的,塑料的……有一所幼兒園在教孩子扔垃圾時,一位小童將一紙塑包裝的牛奶盒扔到紙類垃圾箱內,老師馬上糾正他:“你扔得不對,要先把牛奶盒表面的塑料皮撕下扔到塑料垃圾箱,再把紙盒扔到紙類垃圾箱。”這樣教育的結果,是薩爾茨堡周邊的湖水清澈潔凈,用水杯舀起便可直接飲用,真正的“零污染”!還有一點令他感觸很深:奧地利雖是一個高福利社會,但人們并不“拜金”,掙了錢也不存入銀行或揮霍浪費;他們喜歡的是享受自然,享受生活,開車度假,呼吸鄉野的新鮮空氣,躺在草地上接受日光浴……
馮驥才應邀為奧地利旅游撰寫的兩本文化游記。
三個月后,隨著中奧兩國間的航班恢復,他終于帶著一本寫滿蠅頭小字的筆記、三十公斤的資料和至少八百張照片滿載而歸了。
有媒體記者問他:“這次奧地利之行為何長達三個月?”
“要不是‘非典’的耽擱,我早該回來了,因為國內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去做——全國民間文化搶救工程、天津大學馮驥才研究院土建工程,還有讓我牽腸掛肚的海河改造等。”
“這次出訪收獲不小吧,對我們自己的文化保護有何借鑒意義?”
“我的最大體會是,一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是一個永久的經濟增長點,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資源。從精神層面上說,在當今全球化形勢下,一個民族的歷史精神和文化精神萬萬不可迷失。維也納全市有二十三個區,每個區都有一個博物館,收藏內容十分龐雜,像是從昨天的生活里,把那些有價值的東西一塊塊切下來,原原本本地放在博物館里,構成一個完整的歷史空間。這就是我們在老城博物館里想做的事,他們早已經做了。他們的經驗值得我們思考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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