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河上的濃霧將兩岸蒙的嚴嚴實實,吳大才一把將周老道拽起,半拖半背地沖向廟后那扇破窗。他用力一撞,本就腐朽的窗欞應聲碎裂。兩人狼狽不堪地滾出窗外,跌入廟后一人多高的、散發(fā)著腐敗氣息的茂密蘆葦叢中。
幾乎就在他們身影沒入蘆葦蕩的同一刻,河神廟那扇搖搖欲墜的正門,在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中轟然向內(nèi)炸開!木屑紛飛。
“衙役拿賊!休走!”丘尊龍炸雷般的怒吼撕裂了夜的寂靜。
李二狗如一道離弦的黑色箭矢,第一個猛虎般撲入廟中,目標極其明確,直撲那歪斜的香案。他身后,是丘尊龍親自帶領的十余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火把瞬間將破廟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光影在四壁瘋狂跳躍,映著一張張緊張而興奮的臉。
李二狗沖到香案前,一眼便看到那被掀翻在地的破香爐和旁邊那個明顯是新刨開、還帶著新鮮濕泥的淺坑!坑底,黃白之光在火把下刺眼地閃耀著,像在無聲地嘲笑。
“銀子!好大的坑!銀子都在!”李二狗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和發(fā)現(xiàn)目標的狂喜而變了調(diào),尖利地劃破空氣。他指著那淺坑,指尖都在顫抖。
丘尊龍一個箭步搶上前,蹲下身,伸手抓起坑里幾塊沾著濕泥的銀錠,冰冷的金屬觸感和那沉甸甸的分量讓他眼中爆發(fā)出熾熱的光芒。他猛地抬頭,鷹隼般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子,狠狠剜向李二狗,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帶著難以置信的暴怒:“人呢?!李二狗!人呢?!你的眼睛呢?煮熟的肥羊,還能飛了不成?!”
火把噼啪作響,映著丘尊龍因狂怒而扭曲的臉,也映著李二狗瞬間煞白如紙的面孔。他張著嘴,喉嚨里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失魂落魄地看向那扇洞開的、在夜風中嗚咽的破窗。窗外,是無邊無際、在夜風中如黑色波浪般起伏的蘆葦蕩。太皇河在不遠處嗚咽流淌。
“搜!給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兩條泥鰍給我翻出來!”丘尊龍猛地站起,將手中的銀錠狠狠砸回坑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對著驚愕的衙役們咆哮,聲震屋瓦。
衙役們?nèi)缯烁C的馬蜂,舉著火把沖向破窗,沖向廟外,吼叫聲、腳步聲、兵刃碰撞聲亂成一團。趙老栓也混在其中,跟著人群沖出廟門,嘴里也胡亂吆喝著,臉上同樣帶著“震驚”和“憤怒”,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慶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沉沒,轉(zhuǎn)瞬即逝。他手中的腰刀胡亂砍向身邊的蘆葦,動作顯得格外“賣力”。
丘尊龍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那個盛滿了白花花銀子的土坑。火光下,那上千兩銀子堆積在一起,散發(fā)出冰冷而誘人的光澤。他猛地轉(zhuǎn)頭,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廟門陰影處的縣令陳文啟。
陳文啟臉上沒有丘尊龍那般的暴怒。他只是緩緩踱步上前,停在土坑邊緣,微微俯身。搖曳的火光映在他平靜無波的臉上,半明半暗。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坑中一枚銀錠上清晰的官鑄印記,動作優(yōu)雅而冰冷。那冰冷的觸感似乎讓他很滿意。
“丘巡檢,”陳文啟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廟內(nèi)外的喧囂,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淡,“銀子,總算是到了庫里。至于人……”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蘆葦蕩,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對某種宿命的嘲弄。
“……跑了,也就跑了吧。太皇河這么大,藏兩條漏網(wǎng)的泥鰍,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了。”他直起身,撣了撣官袍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仿佛剛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丘尊龍看著陳文啟平靜的臉,又看看坑中那實實在在、幾乎晃花人眼的銀山,胸中的滔天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驟然澆熄,只余下一種空落落的、混雜著不甘與某種奇異滿足的復雜情緒。他深吸一口氣,抱拳沉聲道:“大人……英明!”
破廟里香案下的土坑被徹底掘開,一塊塊沾著河岸黑泥的銀錠、碎銀被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入鋪著紅布的抬箱中。火把光下,銀子碰撞的清脆聲響不絕于耳,清點入庫的唱數(shù)聲在空曠的破廟里回蕩,顯得格外響亮。
“足紋銀……整一千兩!”當這最終的唱數(shù)聲落下時,陳文啟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喜怒。他不再看那裝滿銀子的箱子,轉(zhuǎn)身,背對著那尊泥胎剝落、面目模糊的河神像,平靜地吩咐:“封箱入庫,留兩個人看守,其余人等撤!”
衙役們抬起沉重的箱子,腳步踏過散落的香爐碎片和朽木,魚貫而出。火把的光暈隨著人群移動,漸漸遠離了河神廟。當最后一支火把的光暈消失在河堤拐彎處,濃稠如墨的黑暗重新涌來,徹底吞沒了這座孤零零的破廟。
只有太皇河水,在無邊的夜色里,依舊不知疲倦地流淌著,發(fā)出永恒而單調(diào)的嗚咽,仿佛剛才那場喧囂的圍捕與千兩白銀的易主,不過是河水流經(jīng)此處時,偶然濺起又迅速平復的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在遠離河神廟下游的一處荒僻河灣,茂密的蘆葦叢深處,傳來壓抑的喘息和咒罵。
“天殺的丘屠夫!天殺的黑皮狗!”吳大才癱坐在冰冷的淤泥里,背靠著一叢粗壯的蘆葦桿,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刻骨的怨毒。他懷里,那幾錠倉惶帶出的大銀硌得肋骨生疼。
周老道像一攤爛泥般歪在他旁邊,瞎眼茫然地對著黑暗的虛空,手里死死攥著那個粗布錢袋,指甲幾乎要摳破布料。他渾身濕透,沾滿了泥漿和斷掉的葦葉,牙齒咯咯打顫,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銀子……銀子……”老道嘴唇哆嗦著,反復念叨著這兩個字,聲音空洞而絕望,“上千兩……全完了……完了啊……”
“閉嘴!”吳大才猛地低吼,眼中閃爍著困獸般的兇光,“人還在!只要人還在,這太皇河的水,就淹不死老子吳大才!”他喘著粗氣,摸索著從懷里掏出那幾錠沾著泥污的銀子,在黑暗中掂了掂,又惡狠狠地塞了回去,“走!往南!老子就不信,離了這地界,還刨不出一口飯吃!等風頭過去……哼!”他咬著牙,后半句話沒說出來,但那狠戾的眼神,比這河灣的夜風還要冷。
吳大才掙扎著站起身,粗魯?shù)刈饚缀醢c軟的周老道,深一腳淺一腳地撥開密不透風的蘆葦,向著更深的、未知的黑暗里踉蹌走去。沉重的腳步踩在淤泥和水洼里,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很快就被無邊的夜色和永不止息的河水嗚咽聲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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