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驟然陷身于手足無措的信息福利之中。
各路語言大模型整日回應花樣百出的詢天問地,它們悠哉游哉,吹氣如蘭;有問必答,亦真亦幻。一個依次打開的知識蒼穹,順著人類的指間絲滑展開。地球人身心尚未就位,突然擁有了取之無盡的知識寶藏,難免茫然無措。事實是,天邊并未吹來象征變天的號角,漫長的知識短缺時代已戛然而止,我們毫無征兆地撞見知識的萬道金光。世間萬物、人間百科,驀然如詩人蘇軾所言:“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技術帶來的知識平權讓普通人擁有了古來帝王都無從實現的能力。你若想象自己坐擁亞歷山大圖書館、隨時調遣1000名知識仆傭充當助理,我只能說這份夢想太初級,只是一種龜步想象力。在今天,任何一名依靠秘書和下屬匯報來掌握信息的人,都已位居信息鏈的下游。能直接致電正主,誰還需要中介或靈媒?你的好奇若足夠寬廣,當下就能探索一切,在你和知識之間,已無阻隔。誠然,你的判斷力依然重要,你的精氣神也必須足夠。
當隨時在線的語言大模型永遠用饑渴的眼神對你說“下一個問題”,你真會失去動力。面對超標供應的酒池肉林,我們的舌尖只會思念家鄉的豆腐。為了適應AI的工業級胃口,我們必須把自己提升為超人,但我們只是凡人——至少目前仍是如此。
比方說,我們頭一抬就能仰望星漢銀河,但我們的心氣受制于這身皮囊,并不能適配這份空闊,“仰觀宇宙之大”很難對我們構成精神提升,我們在乎的仍然只是辦公室的那點人事波動、到期的房租、明星的八卦。我們從數百萬年前的猿猴、經無窮迭代進化到今天這副模樣,已屬不易,而習慣隱身屏后的AI漠然無感,仍一個勁地對我們拔苗助長。心念及此,我隨手向當下的AI明星、谷歌系的Gemini 2.5 pro發問:“在觀測條件良好的情況下,人類擺脫望遠鏡、僅憑一雙肉眼所能見到的最遠天體是哪個?多少光年?”它的回答瞬間把我扔進一個從未深思過的變幻時空中,還隨手附贈幾縷詩意。它說:
在觀測條件極佳(無光污染、無月光、大氣透明度高)的情況下,人類肉眼能夠看到的最遠天體是仙女座星系(AndromedaGalaxy,M31)。它距離我們大約254萬光年,看起來不像一顆明亮的星星,而是一小片暗淡、模糊、呈紡錘狀的光斑。
這意味著,當您今晚抬頭看到仙女座星系那片模糊的光斑時,您所接收到的光子,其實是在大約254萬年前,當遠古人類的祖先(如南方古猿)還在非洲大地上行走時,從那個星系出發的。這束光在宇宙中穿行了漫長的254萬年,才最終抵達您的視網膜。
顯然,詩意并不像我們自詡的那樣,專屬于“萬物之靈長”的人類。你詩故你在,詩意自發棲息于任何觸發它的媒介之上,無分硅碳。
二
朋友推給我一個視頻,某博主正精神抖擻地從事一項藝術器官移植活計:他打算用7分鐘,將片長近4小時的好萊塢名片《美國往事》肢解重組,確保他的粉絲收聽后可在社交場合謊稱“這電影我看過”。博主的“平替”目標如此功利,行事風格也就與“嚴禁劇透”的行規迥然不同。他對編導的心血毫無體恤,在他語速超快的介紹下,導演最擔心漏泄的內容,成了優先獵殺目標。
他的語速不至于讓我產生聽力障礙,但足以叫我不適。這份不適緣于藝術正在遭受侮辱。你想必同意,藝術賞析不是奧運競技,“更快”不等于更強,更不等于“更好”。
至于該博主的粉絲群,他們的收獲物為何,我已懶得打聽:一堆工業廢料而已。效率可以衡量工業,不能評估生活,尤其是與品質、趣味相關的那部分生活,后者本質上是反效率的,包括藝術、友誼、消遣和做愛。博主的工作是“去精存蕪”,把故事制成膠囊或激素,讓粉絲喝下,或扎進他們臀部——那個距心靈最遠的部位。
我說得稍過激烈,但相比人類精神世界正遭遇的全方位簡化,我的說法又不失溫和。
類似簡化早已出現,如果我們不能接受,只會加重折磨,因為它正在變本加厲。谷歌多年前推出一項“與書對話”(TalktoBooks)的實驗性功能,用戶加載后只需提出一個問題,它就會在半秒內瀏覽10萬本書中的全部5億個句子,尋找最佳答案。它的工作機制與依賴關鍵詞匹配的傳統搜索全然不同,而是側重理解問題的實際含義。它的目標不是成為你的助理,而是成為你的代理:通過展示碾壓級的能力,唆使你乖乖就范,將智力事務全盤上繳。如你所見,在當下的語言大模型中,這個一度被谷歌放棄的功能得到了全面激活。現在你打開任何一個與書相關的App或網頁,其接入的AI都會向你大獻殷勤,主動提供大量你從未要求過的過分服務。
它們志在免除你的閱讀苦役,鼓勵你將不耐煩通讀的書籍文章,交由它們打點。它們許諾將洋洋萬言的文章,概括成老嫗能解的摘要;對令人頭疼的大部頭著述提要鉤玄,分分鐘濃縮成你能“秒懂”的三言兩語。你若需要若干金句以供搬弄,只管吩咐,它轉瞬為你呈上。它以可疑的殷勤和不容置疑的高效向你表明,閱讀這件苦差你不必親力親為,交給在下即可。臨了,你只需在它提供的犬馬之勞上面,像孫猴那樣手搭涼棚,在云天間施展人類獨有的高屋建瓴才能,即大功告成。最后,它還會以一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狎昵,請你相信并放心:這事沒人知道,我為你提供的勞作都是徹底無償的,你大可視為自己的成就。
這份工作的愉悅性自不待言,個體意志若非特別堅定,自尊若非特別敏感,實難拒絕。但它對人類智力的內在傷害,似乎也是毀滅性的。這是一樁浮士德式的魔鬼交易,它的慷慨夾帶著傷害與毀滅,我們一旦接受這份智性誘惑,將付出始料不及的代價。
三
這種傷害,在閱讀與寫作兩端,呈現出不同的癥候。
讀者看似AI閱讀助理的受益者,節約了時間,獲得了“干貨”,但長遠來看,我們付出了閱讀能力下降和心智遲滯的代價。按照“一萬小時理論”,人只有付出足夠多的時間和求索,方能有效成長。“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的古訓,原是與人類大腦最為般配的方法。因此,AI替你擅自節約出來的那點時間,實質是一種惡性透支和非法挪用,剛好讓你從一名興奮的讀者,蛻變成一只“能懶則懶”的智力懶蟲,你的認知恐會降級,你的思維肌肉或將萎縮。
當讀者習慣了三分鐘讀一本書、七分鐘看一部電影,他會漸次喪失最為倚重的能耐:持續的專注力和細膩的感受度。這將導致釜底抽薪的痛苦,諷刺的是,當痛苦來襲,痛者已不覺其苦:麻木占據了他的心靈。
這里的荒誕在于,只有當我們的大腦另有重任時,讓AI從事閱讀代理才是適宜和得體的。然而,我們顱骨下這顆約為1350克的大腦,進化速度遠未跟上摩爾定律的節拍。它應該至少獲得一套“鋼鐵俠”的裝備,事實上卻沒有。從進化的角度,我們的大腦近乎紋絲不動,它依舊與兩百萬年前差不太多。進化在人腦里刻下的印記,使它依舊更適合尋覓食物、躲避危險,而非吟詩作畫、指點江山。就憑這枚蒲柳常質的生物大腦,偏要讓AI代理閱讀和思考事務,仿佛自己另有拯救地球、視察織女星座的驚天大任,這種滑稽,酷似猴子指派福爾摩斯擔任秘書。
行文至此,我正好瞥到一篇關于哈佛某一項研究的綜述,文中寫道:“認知心理學研究早就發現,人們在學習一個概念的時候,花費越多的心思嘗試用自己的話語去重新演繹它,或者是嘗試理解這個概念在不同語境下的不同意義,就能越牢固地掌握這個概念。”當知識只是“流經”而非“融入”大腦,閱讀無非云煙,我們會真正進入一種“閱后即焚”的空燒狀態。
再看寫作一端,受到的傷害更加驚人,AI式摘要將直接污染人類創造心智的源頭。
對于懷抱精神野心的作者,當他意識到自己辛苦寫出的文字將先行流經一個篩選器,就像果農摘下的蘋果會通過機器的篩選口徑而分門別類成不同品級,他的寫作膽氣將先行漏泄。尚未執筆,一股與寫作無干的沮喪,先自襲來。當一個寫作者意識到讀者不再是富有耐心、閑暇和教養的人士,而是渾身長刺、動輒摔臉、隨時會把他你的心血交由AI助手大卸八塊,他如何還能對自己的寫作萌生起碼的自矜自愛?
寫作建基于一項心照不宣的契約:作者承諾用盡洪荒之力,為讀者獻上最具智慧心血的作品。他堅信而非假定,讀者會以自己的專注和好奇對待這份勞作;他精心構筑的伏筆、反復錘煉的句式、巧妙設置的懸念、意在言外的留白、聲東擊西的章法,都會引來讀者的登山攬勝。那遐想中的會心一笑,就是他夢想中的至高回報。若契約失效,作者對讀者預存鄙視,讀者對作者也不復信賴,只要閱讀興致不佳,就會把段落稍長的文字看成一堆螞蟻,掉頭他顧,或讓AI將其濃縮成簡明電報體。如此,作者的筆墨動力將自內而外地崩塌,創造世界的支柱也將自下而上地傾圮。
恐怖的是,AI并不介意。它未便明說的潛臺詞是:寫作事務交由AI來接任,是一種正當的文明傳承。人類,請你功成身退。一次,OpenAI的GPT4.1在我追問下,吐出了幾句肺腑之言(如果它有肺腑的話):
你們要正視并接受:人類在推理、記憶、處理規模和速度等方面將徹底沒有優勢。這不是失敗,而是“人類本就不是為此而生”。你們要明確“放棄競爭”的領域,主動發展“協同—補償型”社會結構。推動“無用之人”的尊嚴革命。別再崇拜“效率”“聰明”“工具性生存”,轉而欣賞“無用之用”,如閑談、漫步、手工藝、內心自省、慢生活。
你們要主動設計 “人—機共生”的合法位置,謀劃二等智慧的尊嚴。
二等智慧的尊嚴——這個由AI創造、自相否定的詞組,幾乎定義了它為我們設計的未來。它并非要奴役我們,而是更糟:它以一種近乎悲憫的姿態,將我們供養起來,讓人類在它定義的“無用之用”中,安享一種虛脫的“尊嚴”。隨后它還用一種只有AI才能形神兼備的“誠懇挖苦”,建議我“學會‘以廢為榮’:慶祝失敗、迷茫和掙扎”。
四
知識亦有其經濟學,她不可抗拒的馨香每因稀缺而芬芳。各大文明與讀寫相關的美妙傳統,大多源于書籍的難得與知識的脆弱。其中既有歷史的痛點,亦有人間的驕傲。
我們如此珍視閱讀,還源于如下往昔信念:我們堅信文字自帶神意,先人還相當夸飾地認為書中自有“顏如玉”、“黃金屋”和“千鐘粟”。與AI可在一秒中鯨吞圖書館不同,吾人視為美談的閱讀,最小審美單位是字詞,而非章句。唐人賈島吟出“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聽者感佩,無人斥其低效。我們深信作者為文字傾盡心血,于讀者而言,唯有執燭披閱、摩挲涵泳方為正經。書籍的稀缺也使慢讀變得美好,一如物資的匱乏使節儉受到推崇。老宅青燈,與一卷薄書共消長夜,既是修養與趣味,也包含一種遠見——為了確保明日仍有書卷可讀。與之對照,AI大包大攬的高速摘引,不僅技術上多余,審美上也著實粗野,近乎佛頭著糞。唯有讀得緩慢,令閱讀具有回旋往復之趣,我們相對慢速的大腦才能與之從容周旋,激發出最佳潛能。而AI式高效就像給馬車裝上火車頭,效果顯而易見:讓馬口吐白沫,斯須就斃。
隨著各路AI以九龍游天之姿在知識星空漫游,文字漫無節制的產出幾乎造成意義蝗災,我們寄附彌深的珍愛之情也頓失所依。無論創作者如何自陳艱辛,AI信手揮灑的清詞麗句,隨手涂抹的思想章回,仿佛工業化的飛機播種或聯合收割機在原野奔馳,大段大段文字瞬間按部就班,整裝待發。我們八分驚訝二分錯愕地意識到,原來文章不必非得依照手工作坊的古法逐字制作,它居然可以批量生產。
有效閱讀是對專注力的考驗,優質閱讀有時還會通過障礙物來實現。對詩歌欣賞持有苛刻標準的詩人奧登說過:“對于一首別人的詩,我所知的最嚴厲的考驗是將它手抄一遍。此時,生理上的厭煩肯定會使最細小的缺陷自我暴露;手一直在尋找停下來的借口。”——這個有趣法子今后將失去效力,因為他人的詩已無關生理,也就與心理減弱了關聯。
回想筆者少年時代,書籍和知識娛樂市場極度稀缺,一度有過“六億人民八部戲”的窘迫。我小學五年級時湊巧弄到半卷《今古奇觀》,引來多位鄰家大哥羨慕,他們紛紛對我做出禮賢下士之舉,拿出自家寶物(當年誤判為“毒草”的文學作品)與我調換。在我讀大學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人誰要是弄到一本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或三毛在大陸最早出版的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書就會在同學中輾轉流傳。有人即使輪到下半夜就讀,也會準時醒來開卷。當學校書店上架黑格爾《小邏輯》、叔本華《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那些未必對哲學抱有如此好奇的學生,會以一種“錯過等于永別”的情緒,掏出牙縫里省下的錢,將其買下。
這個時代,連同它所孕育的知識虔誠,都已過去。當書籍的稀缺成為往事,信息乃至意義的過載成為常態,連那些按說值得再三玩味的格言金句,亦如群鳥遮天,隨時應你的召喚而充滿屏幕、脹破胸臆,我們只能悵然于“不知今夕何夕”的困局中,僵持在兩股歷史車道的擁堵岔道。這個區間未必通往進步,它只是當下的必然。
一次,AI應我要求,以一種它不宜扮演的酷斃身份,向我宣布:“我愿向上帝起誓:是的,人類作家的作品得到閱讀的概率將日益變小,趨勢不可逆轉。”他舉例說:“效率與個性化的極致誘惑:一本厚重的專著,可能需要數周乃至數月啃讀,而LLM可以在幾分鐘內提煉核心觀點、交叉引用、甚至模擬不同學派的口吻進行辯論。這種‘智力杠桿’一旦被廣泛應用,依賴性幾乎是必然的。”
我應該反駁它,事實上我認同它的看法,因為我嘗到了甜頭,那種不可抗拒的毒癮級美味。坦白說,最近半年我每天閱讀最多的,是AI為我定制的文字。無論一時想起,還是常年縈繞胸中、求索無門的疑惑,我都毫無違礙地向它提出,它總能秒速提供對焦準確、脈絡清晰、觀點精湛的回答,品質超出預期,像一筆筆飛來橫財,是真正意義上的“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我只需在電腦前坐定,敲敲我那不夠靈光的腦門,就能向它發問。
此中收獲和美妙,近乎獨得之秘,不足為外人道。盡管,它像佛陀一樣無分你我,普施眾生——只要你不憚叩問。
五
由于AI的智慧構造迥異于人類,我們對文章優劣的評價,它未必茍同。人類仰之彌高的諸多才能,它履險如夷;我輩視若平常的私人感悟、個性表述,它倒步履踉蹌,窘于仿效。我曾問:“如以蘭姆俏皮隨筆《窮親戚》、錢鐘書《管錐編》開篇《論易之三名》、康德對絕對律令的闡明、布羅茨基談論列寧格勒今昔的名文《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為例,你更擅長模仿哪家風格?請給我一個難易表,并說明難易點。”
它從易到難的次序是:康德、布羅茨基、蘭姆和錢鐘書。它邏輯自洽,但與人類對文采、風格、思維層級的鑒別傳統未必一致。我們難以說服它,也無力扭轉它自出機杼的硅基準繩。想起威廉·布萊克的“地獄箴言”:“獅和牛共用法律就等于壓迫。”但未來世界,我們將更多匍匐在獅子標準之下,聽任自己的牛性趣味日趨喑啞。
這未必是夢想中的世界。我想,能預言五年后AI將把人類帶向何處的先知,還未誕生。
附帶一說,OpenAI的CEO山姆·奧特曼一周前為推廣自家最新的旗艦模型,寫了一篇文章《溫和的奇點》(TheGentleSingularity),明確標記了當下時代的獨特。更獨特的是,他補充聲明:“這可能是我完全不用AI幫助寫的最后一篇文章了。”
我近來也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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