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1941-2025)
“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蔡瀾去世,在輿論場上激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浪,但這風浪所指向的并不是對他的紀念,而是對他的道德審判。
大部分人對他的了解,就是“美食家”這個身份標簽。他所追求的不僅是美食本身,而是把這放大成了一種自由、達觀乃至任性的人生態度。在《不如任性過生活》中,他曾自問自答:
人生意義到底是什么呢? 吃得好一點,睡得好一點,多玩玩,不羨慕別人,不聽管束,多儲蓄人生經驗,死而無憾,這就是最大的意義吧,一點也不復雜。
這確實是一種歷來被“文人才子”美化的傳統生活態度:在與政治無關的生活領域里,盡可能地追尋現世的福祉與滿足,而這首先就落實在對“食色”的基本欲求上。
這恰是對其道德審判的起點。微博上的“尚武菌”給出了蓋棺論定:“ 對蔡瀾一生的評價基本就是‘吃喝嫖賭’四個字,沒別的。”這差不多就是全盤否定了其人,在他看來,“ 蔡算是個人享樂主義的極致,所以私人生活確實是有很大問題的。”
究竟是什么樣的問題?蔡瀾自稱一生有61個情人,這種“風流”如今已不再是“文人佳話”(這詞可能都讓一些人感到惡心),而被看作“渣男”,是物化女性的罪證;但對他更嚴重的指控聚焦在“逼良為娼”上,因為他身為三級片《燈草和尚》的出品人,據說對影星陳寶蓮的人生悲劇負有責任。
《燈草和尚》的出品人標著“蔡瀾”
不乏有人指出,陳寶蓮的悲劇與蔡瀾并無直接關系,他既沒有“逼良為娼”,更不是陳寶蓮最終自殺的推手。無論是陳寶蓮本人還是他人的記憶,當年都不曾這樣指控蔡瀾。無論這一辯護是否成立,好處是雙方可以在事實細節層面爭論。
“水木丁”則說蔡瀾當然可以批評,“ 但他活著的時候為啥都不吱聲?”她進而質疑:“現在一定要在人剛死這個當口狠批,是因為就這個當口有流量,這是個流量窗口期。這老頭兒,你聊早了沒流量,但罵晚了,過了這段時間再罵,流量就過去了。”
嚴格來說,這不算是辯護,因為這沒有回應“批評對不對”,甚至不在意批評的內容,卻轉而質疑批評者的動機,言下之意,“你可以批評,但這時候批評,動機就不良”。
“照相的宋師傅”在一篇《悠悠眾口倒蔡瀾》中,從時代的大背景下看待這一波輿論風潮,強調這不過是新時代的批斗:
這些抹黑蔡瀾的小作文或許為迎合反轉、追求流量,可它們的廣泛傳播也能佐證蔑視香港文化史、看輕香港文化的心態,在大陸已然不是個別人的心態,而是普遍的社會民意。蔡瀾只是死不逢時罷了,換一個其他香港文人,只怕同樣如此。
這一視角看到了當下的這一波風潮,并不僅僅是對蔡瀾本人的道德審判,而是時代變動的征兆,然而究竟是什么樣的征兆,不同人的觀點也不一致。
在“大生劉蟾”看來,問題的關鍵是人們混淆了“個人的自由生活”和“爭取自由權利”這兩者的界限,而真正需要警惕的,是不要“ 把蔡瀾變成‘追求自由’的楷模,從而暗戳戳的、去消解‘爭取自由權利’的現實指向”。
可以說,對蔡瀾的審判,其實與蔡瀾無關。因為據以審判他的“道德污點”無論是否成立,那些批評者所感興趣的并不是蔡瀾本人,而是把他立為靶子,以此向一種社會風氣宣戰。
換言之,他們所真正不滿的不是蔡瀾,而是當下追求個人享樂主義的傾向,并認為這需要為道德危機負責。
這和大陸、香港文化強弱翻轉的變動恐怕也未必有多大關系,因為這一保守化的社會反應,是大陸社會這些年來內生的一種動力:越來越多的人揮舞起道德的大旗,反擊并重新審視四十多年來的價值觀變動。
現在,“自由”和“享樂”都開始帶上負面含義,被視為是一種腐化、不負責任、不道德的生活態度。既然如此,那么個人即便不想觸及政治,僅僅是滿足自我的欲求,也將不再具有正當性。
這原本出于集體主義文化的價值基底,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盡管它有著強烈的保守傾向,但至少在某一點上,卻和最具批判性的女權主義成了同盟:像蔡瀾這種舊派“才子”對女性的態度,已經被這雙方共同無法容忍,“風流”只不過是“下流”,是老登過時的做派。
蔡瀾當然有可議之處,但真正的關鍵在于,為什么一次次發生類似的事,國內的輿論場最終總是難免滑向道德審判?說起來誰都知道人無完人,但每次一有什么事,還是會有無數人360度無死角地盯著受審者的道德瑕疵,到頭來,這形成了一套更為嚴苛的道德標準,又由于它在現實中做不到而鼓勵了偽善。
這倒不是說名人就應該享有不受評判的特權,但我注意到的是,國人常常是根據自己的道德觀作出直覺式的反應,表現在他們本能地厭惡那些不符合這一道德觀的人——哪怕他們自己也做不到。
很少人能拉開一點距離看待公眾人物,并接受他們也只是一些有個性、有瑕疵的普通人,太多人相信公眾人物就必須是道德楷模,有污點的則根本就不應該容許他們繼續留在公眾視野里。
這導致國人經常采取一種“一有污點,就全盤否定”的態度,而當此人從人格上被否定,那么連帶其作品也都被跟著全盤否定。乍看起來,這是道德凈化的努力,其實卻出于一種“污染恐慌”的心理。也就是說,為了維持共同體的道德潔癖,任何污染都必須清理。在現實中,這只能造成一種文化上貧瘠且不斷保守化的社會。
成熟的社會心態,應當是將人和作品分開:蔡瀾的人品如何,那當然可以有不同的評判,但這與他的作品好壞,乃是兩回事,更沒必要把他說成是“一生吃喝嫖賭”就將他一筆抹殺。實際上,做出這種嚴苛道德評判的人,往往只是因為沒有能力多維度地看待他人,也沒有能力欣賞作品,那不過以強硬來掩飾自我的無知。
當下的一大怪象是:一方面,人人都苦于一元價值觀的緊身衣,“人生是曠野,不是筆直的軌道”都成了流行語;但另一方面,每次社會道德審判的結果,又規定了僅有一種活法才是正確的,如果你想旁逸斜出,就難免觸碰到紅線。
這些,確實與蔡瀾無關,因為這關系到我們自己,是否真的能容許每個人活出自我,并接納他人的不同,擁有一個參差多態的多元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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