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西有條麻石鋪就的窄巷，因巷口有株百年老柳，人稱"柳枝巷"。巷子深處有間不起眼的木匠鋪子，黑漆門板上掛著塊"妙手崔"的榆木招牌，風吹日曬久了，那"妙"字的最后一勾已有些模糊不清。

店主崔巧手年近四十，生得瘦削精干，一張方臉上總掛著溫和的笑意。最奇的是他那雙手，骨節分明似老樹根，指腹布滿厚繭，卻能雕出活靈活現的玩意兒來。城里的老人說，崔家祖上出過御用木匠，曾為嘉靖皇帝雕過一整座微縮紫禁城。

這年梅雨季節格外漫長。六月初八這日，崔巧手正在后院給新到的香樟木刷桐油，忽聽前鋪銅鈴輕響。他撩起衣擺擦了擦手，掀簾出去，見是寒山寺的慧明和尚站在柜臺前。老和尚的灰布僧衣被雨水打濕了大半，懷里卻小心護著個青布包袱。

"崔施主，老衲尋了半座城，總算找到你了。"慧明解開包袱，露出一段烏黑油亮的木頭，"寺里那株千年古柏上月遭了雷劈，這是主干上截下的一段。方丈說此木有靈，尋常匠人糟蹋了可惜。"

崔巧手接過細看。那木頭長約二尺，通體黝黑如墨，卻隱隱透出金絲紋路，在昏暗的鋪子里泛著奇異的光澤。指尖輕叩，竟發出金石之聲。最奇的是木心處天然形成個模糊人形，似有個童子蜷縮其中。他心頭突地一跳，想起師父臨終時說的話："真正的好料子會自己找人。你若遇見一段木頭，摸著它時心跳加速，手心發燙，那就是它在喚你。"

"師父要雕什么？"慧明見他出神，輕聲問道。

崔巧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木紋："它自己想成為什么，我就雕什么。"

慧明合十微笑："善哉。方丈說此木受過天雷淬煉，已非凡物。施主若得了靈性，需以善心相待。"說罷留下木頭飄然而去，僧鞋踏在積水里，竟沒發出半點聲響。

崔巧手關了鋪門，凈手焚香，將木頭供在師父牌位前。三炷線香燃盡，青煙裊裊中，他忽然看清了木中那童子的模樣——圓臉大眼，嘴角微翹，左頰該有個酒窩。這面容莫名熟悉，竟與他早夭的幼弟有七分相似。

"原來是你..."崔巧手輕嘆一聲，從工具箱底層取出珍藏的象牙柄刻刀。

這一雕就是七天七夜。崔巧手廢寢忘食，刻刀換了幾把，指甲縫里滲出血絲。他像是著了魔，耳邊總有個稚嫩的聲音在催促："爹爹快些，靈哥等不及要出來了。"

第七日黃昏，最后一刀點在木童左眼瞳孔上，忽然一道金光從木童體內迸出，將整個作坊照得透亮。墻角蟋蟀噤了聲，院里的老槐樹無風自動。崔巧手驚得后退半步，卻見那木童的眼珠骨碌一轉，小嘴張開打了個哈欠。

"爹..."木童奶聲奶氣地喚道，伸出小手要抱。

崔巧手的手一抖，象牙柄刻刀當啷落地。他小心翼翼捧起木童，發現原本冰涼的木頭有了體溫，胸口還微微起伏。木童重約三兩，高約三寸，通體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

"你...你會說話？"崔巧手的聲音發顫。

木童歪著頭，眨了眨眼："爹教，靈哥就學。"說著用小手摸了摸崔巧手臉上的胡茬，咯咯笑起來。

崔巧手眼眶一熱。他早年喪妻，唯一的兒子未滿周歲就夭折了，如今竟得了個木中靈童。當夜，他翻箱倒柜找出妻子生前繡的荷包，拆了改作小衣衫給靈哥穿上；又用上等紅木做了個帶雕花欄桿的小床，鋪上軟緞被褥。

靈哥聰慧異常，三日學會走路，五日能說會道，半月就能幫著遞工具了。最奇的是他夜間會吸收月光精華，每隔七日便長高一分。崔巧手發現這點后，每逢月圓就把他放在院里的石磨上"曬月亮"。

每日清晨，崔巧手打開精致的紅木匣子，靈哥就揉著眼睛坐起來，脆生生喊聲"爹"。夜里鋪板關門，靈哥趴在賬本邊，看崔巧手教他認字。小木手指著"父"字說："這是爹。"指著"子"字說："這是靈哥。"指著"家"字時，靈哥突然撲進崔巧手掌心："這是爹和靈哥！"

轉眼半年過去。靈哥已長到半尺高，能跑能跳，還會模仿各種鳥叫。崔巧手給他做了套迷你桌椅，靈哥就坐在桌上啃芝麻糖，兩條小腿晃啊晃的，看爹爹做活計。有客人來時，靈哥立刻裝成普通木偶，等人走了才從袖子里鉆出來，咯咯笑著學那人走路的姿勢。

這日午后，崔巧手正在雕一尊觀音像，忽聽前鋪傳來爭執聲。他忙把靈哥藏進袖中，掀簾出去，見是城東萬府的管家在訓斥學徒小滿。

"我家老爺六十大壽的壽星像，說好昨日送來，怎么今日還沒完工？"管家拍得柜臺砰砰響，"府里賓客都到齊了，就等著這尊像開宴！"

學徒小滿急得滿頭大汗："原本做好了，可今早發現壽星的手..."

崔巧手上前打圓場："貴管家息怒。壽星像有些細節還需打磨，明日一定送到府上。"好說歹說送走管家，他轉身問小滿："到底怎么回事？"

小滿快哭出來了："師父，壽星像的右手不見了！我明明鎖在柜子里的..."

袖中的靈哥突然扭了扭。崔巧手會意，支開小滿，從袖中掏出靈哥："是你干的？"

靈哥低下頭，從背后摸出個一寸長的木雕小手："靈哥想學雕刻..."

崔巧手接過一看，這小手五指纖毫畢現，連指甲蓋上的月牙都雕出來了。他哭笑不得："想學就跟爹說，怎么偷拿客人東西？"

"靈哥錯了。"小木童絞著手指，突然又抬頭，"可是爹，靈哥刻的更好。"說著指了指工作臺上的壽星像。

崔巧手仔細一看，果然發現壽星像原本的右手拇指關節略顯僵硬，不如靈哥雕的靈動。他沉吟片刻，將靈哥雕的小手粘在壽星像上，又稍作修飾，竟渾然天成。

當晚，崔巧手用繡花針給靈哥做了套特制刻刀。靈哥學得飛快，天亮時已能獨立雕出簡單的花紋。崔巧手望著燈下專注雕刻的小小身影，心中涌起無限憐愛。他找來個錦囊，穿上線掛在靈哥脖子上："這是爹的護身符，里頭裝著大昭寺求來的金剛結，現在給你。"

靈哥摸著錦囊，忽然撲進崔巧手掌心，小臉在他拇指上蹭了蹭："爹最好了！靈哥要永遠和爹在一起！"

秋去冬來，蘇州城落了第一場雪。崔巧手用妻子留下的紅綢給靈哥做了件小棉襖，領口還綴著兩顆米粒大的珍珠。靈哥歡喜得在雪地上打滾，留下串小巧的腳印。

"爹！看我！"靈哥突然一個猛子扎進雪堆，又從另一頭鉆出來，紅棉襖上沾滿晶瑩的雪粒。

崔巧手忙把他撈起來，用掌心暖著："仔細凍著！"

"靈哥不怕冷。"小木童眨眨眼，"但是爹的手好暖和。"

鄰居孩子們見了這"會走路的小木人"，都嚷著要。家長們便來訂做木偶，指明要"崔師傅家那種會動的"。崔巧手推說那是機關所致，只做普通木偶。饒是如此，生意也越發紅火起來。

臘月初八，崔巧手帶靈哥去寒山寺還愿。他特制了個麂皮腰囊，靈哥躲在里頭，只露出雙眼睛。經過大雄寶殿時，慧明和尚突然攔住去路，目光灼灼地看著崔巧手的腰囊。

"施主，那物可還安好？"

崔巧手心頭一緊，下意識捂住腰囊："多謝師父關心，一切安好。"

慧明意味深長道："萬物有靈，緣起緣滅皆有定數。老衲觀施主眉間有青氣，怕是情緣太深反成劫。切記，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回程路上，靈哥異常安靜。夜里崔巧手點亮油燈，發現靈哥抱著小膝蓋坐在木盒里發呆，紅棉襖的系帶松了都渾然不覺。

"怎么了？"崔巧手用指尖輕撫他的背。

靈哥仰起臉，大眼睛里閃著淚光："爹，和尚爺爺說'情深不壽'，是不是靈哥會害了爹？"

崔巧手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師父說過的話：木靈最忌動情，情至深處必遭天妒。他強笑道："傻孩子，那是說做人不能太執著。你是爹的好兒子，咱們自然要長長久久在一起。"說著給靈哥系好衣帶，又往他手里塞了塊芝麻糖。

轉眼到了年關。蘇州城張燈結彩，崔巧手也換了新門神，給靈哥做了套大紅灑金的新衣。除夕夜，靈哥坐在崔巧手肩頭看煙花，小臉被映得通紅。

"爹！快看那朵金色的！"靈哥拍手歡呼，忽然壓低聲音，"那邊有個胖子一直看我們..."

崔巧手轉頭，見街對面站著個穿貂裘的富態男子，正用西洋鏡打量他肩頭。那人約莫五十出頭，面團似的臉上嵌著雙鷹隼般的眼睛，腰間玉佩在燈火下泛著血色的光。崔巧手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城東萬府的主人萬金來，蘇州城出了名的古玩收藏家，據說為了珍玩能做出掘墳盜墓的勾當。

正月初五，萬金來果然登門。他搖著檀香扇，眼睛在鋪子里來回掃視："崔師傅手藝越發精進了。聽說你有個會動的木偶？"

崔巧手低頭打磨一塊木料："客官說笑了，木偶怎么會動。"

萬金來從袖中排出十兩銀子："讓我開開眼，這就是你的。"

"小店只做尋常木器，客官若要珍玩，還請移步古玩街。"

萬金來冷笑一聲，扇子"啪"地合上："明人不說暗話。有人親眼看見你帶著個活木偶。五十兩，賣不賣？"

崔巧手放下刻刀："不賣。"

"一百兩！"

"萬老爺，"崔巧手直視對方，"便是萬兩黃金，也買不走別人的心頭肉。"

萬金來臉色陰沉地走了，臨走時那眼神讓崔巧手后背發涼。當夜，他在臥房床板下鑿了個暗格，鋪上軟墊，囑咐靈哥有生人來就躲進去。

正月十五上元節，崔巧手帶靈哥去觀燈。他特制了個走馬燈，靈哥藏在里頭，透過紗面看外面的人山人海。行至閶門碼頭，忽聽一陣喝彩聲。原來有人租了畫舫放煙火，舫上歌姬舞袖翩翩，端的是"寶馬雕車香滿路"。

"那是萬府的畫舫。"旁邊有人議論，"聽說萬老爺為博新納的小妾一笑，花了上千兩銀子..."

崔巧手正要離開，忽見畫舫甲板上萬金來正用西洋鏡朝這邊張望。他心頭一凜，急忙轉身沒入人群，卻不知那西洋鏡已將靈哥趴在燈面上的小臉照得一清二楚。

當夜三更，崔巧手被一陣異響驚醒。睜眼看見窗紙被人捅破，伸進根竹管。他屏住呼吸悄悄下床，剛把靈哥藏進暗格，就聽"咔嚓"一聲，門閂被人撬斷。

三個黑影躡手躡腳摸進來，直奔床榻。崔巧手抄起頂門杠朝為首者掄去，那人悶哼一聲倒地。另外兩人見狀撲來，崔巧手雖奮力抵抗，終究雙拳難敵四手，被按倒在地。

"找！把那個活木偶找出來！"一個蒙面人低喝。

抽屜箱籠被翻得底朝天。忽然，工作臺下傳來細微響動。一個歹徒掀開布簾，獰笑著拎出嚇得發抖的靈哥。

"靈哥！"崔巧手目眥欲裂，拼命掙扎。歹徒朝他太陽穴狠擊一拳，他眼前一黑，隱約聽見靈哥尖利的哭喊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