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歷史敘事中,周幽王的兵敗身死多為自己瞎折騰所致。若非刻意討好寵妾褒姒,三翻四次點烽火戲耍諸侯,最后不至于被大肆入侵的犬戎擊斃。這種為女色亡國的反面典型,往往具備十分深刻的教育意義。
不過,考慮到西周末年的具體情況,這則故事的真實性多半存疑。
周人不需要烽燧
周幽王作死的最早出處來自戰國后期的呂不韋
目前,關于“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出處,主要來自戰國末年的《呂氏春秋》,以及司馬遷親自操刀的《史記-周本紀》。由于兩個版本的內容相差不大,所以后者的依據多半就來自前者。
然而,《呂氏春秋》僅僅是一部雜文作品,不加區分的收錄儒、墨、法、兵、農、縱橫、陰陽家等百家思想。除可能來自更早時代的明確記錄,還將大量神話傳說充實進去,乃至為豐富內容而自我創作。故而參考價值低下,很難被現代人當做靠譜依據。作為后來者的司馬遷雖有心鑒別,但著書立作的導向目的遠勝考據興趣,必然對此類充滿戲劇性的章節更為偏愛。
司馬遷的版本僅在細節方面與呂不韋有差別
兩個版本的唯一差別,來自周幽王的具體作死方式。在呂不韋及其門客筆下,堂堂天子不斷命屬下擊鼓,也就是用噪音搖人。到太史公時代,才升級為具有視覺、嗅覺效果的狼煙,傳播距離更加遙遠。之所以會有這層差異,恐怕是因為先秦時代的諸侯們尚未普及烽燧系統,更熱衷于用傳統手段應付。西漢時期為防御北部邊境,才花費很大財力維持大堆烽火臺。
所以,今人發現的烽燧遺址,往往最早只追述到西漢。查找文史檔案,也僅有司馬遷的《周本紀》這個孤證。無論考古還是考據,都沒有材料或實物證明表明,西周時期的關中地區有過烽燧。
考古發現的烽火臺最早只能追述到西漢
司馬遷的無心之過,顯然是受本人所處時代影響。由于北方的匈奴勢力強勁,漢朝幾乎從一開始就在邊界上疲于奔命。原本只是非主流手段的烽火,迅速成為預警和傳遞特定情報的主要手段。每當草原騎兵不請自來,位于前沿的駐軍就會立即點火報信,呼叫周圍的巡邏部隊前來接應。后方的大型要塞則根據烽燧,大約估摸出需要組織多少兵力展開反擊。長此以往,連入侵者都對烽火有一定了解,不自覺的調整或取消襲擊,起到某種反向遲滯效果。
況且,年代更早的周人,完全不需要靠遠距離風煙來求救。當時,天子的京畿直屬區域,本身就毗鄰最西部邊陲。若有戎狄大舉寇邊,幾乎只用很短時間就能觸及目標。因此,《呂氏春秋》中的擊鼓橋段更接近于現實,而點燃烽燧的遠程效果就相當多余。
漢朝的戰略環境才需要大量烽燧體系
天子近衛不給力
西周時代天子守國門屬于常態
事實上,西周時代的關中盆地,并非只屬于天子一家所有。奈何其他諸侯的封地面積狹窄,可能連自保都十分吃力,能夠給于的援助必然杯水車薪。
而且有些諸侯就來自姬姓王族,理論上與天子地位對等,很難做到三翻四次的隨叫隨到。另有一些年代久遠的小國,要么是戎狄等外族建立,要么是不屬于周禮體系的獨立小邦,很難被輕易哄騙。
西周時期的貴族戰車部隊
換句話說,周天子必須靠自身實力去應付外敵入侵。只要自己還有足夠威嚴,就能號召周圍的一眾小弟追隨,否則就容易遭倒戈反叛。例如在周厲王鎮壓鄂侯叛亂時,就呼叫附近的小諸侯帶兵協助。
厲王時代的《多友鼎》銘文,還記載過一場發生在京畿的防御戰:
當時,名為玁狁的蠻族從寧夏固原出發,長驅直入到涇水谷地。在順利攻破京師后,又向東前進約25公里洗劫旬地,捕獲不少當地居民。也許是察覺到有大量周軍出動,他們從第20天起調頭后撤。
第21天,貴族多友帶領的周軍便在豳地附近追上獫狁,殲滅200人、繳獲117輛戰車。接著,周軍又在距離漆地約70公里的龔地,第二次追上并打敗蠻族。最后繼續西進,在楊冢第三次擊敗對方,并在第34天到都城舉行獻俘儀式。
戎狄早于周人學會騎馬
這場戰役因規模較小,通常被歷史記載所忽略,僅靠出土銅鼎的銘文才為后人所知。作為進攻方的獫狁,攻破周人的涇河上游防線,肆虐整整13天后才被徹底擊敗。周天子所能獲得的增援,也全部來自距京畿路程不超過一周的小諸侯。
如果要請實力足夠強大的邦國來救,那么戰爭時長必定呈幾何式上漲。參考當年的武王伐紂,自關中東進后一個月才走完約400公里。根據銘文記載估算,這支王師抵達天下之中的洛陽已是40天后。所以,反過來要關東諸侯勤王,至少也需要相同時間。畢竟,任何人組織軍隊、集結兵馬、收集糧草,都不可能在短短幾天內做完。
武王伐紂前僅行軍就用去40多天
何況到西周晚期,天子所在的王室家族明顯衰微。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將手頭土地不斷分封給宗室子弟。隨著代際延續,形成類似后來漢武帝搞推恩令的削弱效果。無論天子還是諸侯,都只能從日益萎縮的封地汲取資源。
而且支系越分越雜,彼此間不要說齊心協力,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打過幾次照面。這種宛如散沙狀態,根本沒可能形成對外的有效合力,不做墻頭草已是萬幸。
代際傳承后的西周京畿已是一盤散沙狀態
戰略缺陷
西周王室總已征服者眼光看待東方
此外,西周自攻滅殷商之日起,就對包括中原在內的東方秉持征服者心態。隨之構建的分封體系,主要致力于監視、壓制前朝余孽,或是其他有一定實力的地頭蛇。即便后來有所調整,開始對北方蠻族與南方楚國有防范意識,終究沒能改善京畿的安全狀態。
因此,周天子冊封的幾大實力派,往往都被各自所屬區域的任務所牽制:
1 山東沿海的齊國,主要針對當地的一眾東夷勢力。這些人與殷商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直至晚期才兵戎相見,本身又時常處于臨戰狀態。
2 山東內陸的魯國,主要負責看守豫東的宋國。后者就來自殷商貴族,必須防止他們與南面的各淮夷小邦勾兌。
3 山西南部的晉國,需要守衛黃河中下游的交通要道,順便防御北方的大量狄人。
4 河北燕山南部的燕國,屬于打入北狄泛濫區域的橋頭堡。
5 另有位于山東、河北、河南交界的衛國,以及活躍在洛陽附近的鄭國,都是替天子看守天下之中。
大部分諸侯還沒抵達天子的京畿已支撐不住
顯然,這些諸侯勢力再強,也需要掂量著應付眼前問題。即便周天子斥巨資修繕一整套烽燧,對方接收求救信號也來不及迅速反應。等到一切準備就緒,還要花1-2月時間趕路,根本解決不掉任何問題。若是察覺京畿萎靡不振,完全有理由直接見死不救。
于是,我們能在《竹書紀年》中看到如下記載:幽王九年,申侯公開聯絡犬戎與繒國。這里所用的“聘”字,足見其明目張膽,根本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次年,幽王去中原的太室山與諸侯盟誓,同樣是非常掉價的討好行為。一個天子不能讓諸侯來朝,反而前往對方地界開會,足以說明威信大跌,只能靠屈尊賠笑來挽回顏面。
西周后期幽王必須主動外出找諸侯會盟
僅僅到幽王十一年,王師便在主動討伐申國的戰爭中被擊敗。申侯貴為國丈,仍舊不依不饒的聯合犬戎顛覆天子政權。至此,武王鷹揚牧野的余輝徹底耗盡,周公旦苦心營造的禮法破碎一地。
可能是這段經歷過于痛心,稍后繼位的周平王明顯患有嚴重PTSD。直接頭也不回的動遷洛陽,繼而冊封護駕功臣建立秦國,替自己鎮守先祖的龍興之地。最終,自己的后代又將一畝三分地瓜分完畢,被請人編纂《呂氏春秋》的呂丞相收走金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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