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座長47米、寬19米的恒溫倉庫——相當于兩個標準籃球場大小,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高聳入頂的貨架:24排、10列、11層。這些貨架總共有2513個貨位,可以存儲2638噸小米,而且保持在8攝氏度的恒溫狀態下。
米脂縣益康農產品開發有限公司恒溫智能倉庫。攝/新京報記者 肖隆平
這是被稱為陜北最大的小米加工中心米脂縣益康農產品開發有限公司(下稱“益康公司”)的智能倉庫。“這個倉庫不需要傳統意義上的庫管員了。”益康公司董事、總經理李元春向新京報記者說。
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42歲的李元春對自己這座現代化工廠了如指掌,“有多少小米進來、發出去,電腦都一清二楚,不需要人盯”。
在益康公司,從谷子拉進工廠,經過18道工序脫殼而成小米后,到發貨出去,都由數字化管理系統在“監工”。“每一步都依托精準計算,以前靠經驗,現在靠系統,小米初加工也能玩出科技感。”李元春說。
在米脂縣,這只是小米加工業的一個縮影。
“僅靠原糧輸出,小米產業走不遠,必須做強深加工環節。”米脂縣農業農村局黨組成員、農業農村技術綜合技術推廣站站長任樹崗對新京報記者表示,目前全縣已有近10家企業涉足鍋巴、月餅、即食米粉等產品的研發與生產,逐漸形成從種植端延伸到終端消費的產業鏈。
展望未來,米脂縣正在構建一條從“種子到餐桌”的全鏈條體系。米脂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常志雄對新京報記者表示,米脂已成功培育出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米谷一號”“米谷二號”小米品種,通過航天育種與基地擴繁,建立起品種可控、產能穩定的種植體系。
而在產業園區內,包括小米乳、小米粉、小米咖啡、小米面膜在內的一批新產品正陸續落地。常志雄說,“小米不再只是土里種出的農產品,它可以是面膜,是飲料,是現代營養品。”
脂婆姨喜獲米脂小米谷穗。受訪者供圖
小米初加工,從小包裝開始
在米脂,講到小米產業的起點,有一個人繞不開,那就是如今已56歲的高曉均。他的創業故事,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那是一個傳統農業剛剛對接市場、品牌意識萌芽的時代。
高曉均曾在米脂縣掛面廠和鄉鎮糧站上班,又因為開貨車跑過糧食運輸。外地人對“米脂婆姨”“陜北小米”饒有興趣,讓高曉均開始意識到,這或許是一種品牌資產。當時的高曉均有一個直覺:如果把這些農民手里的谷子,磨成小米,再裝進精致的袋子,或許能賣得更好。
所以,2000年前后,高曉均就開始嘗試將米脂小米進行小包裝銷售,但家人并不支持,認為售價比市場價高,根本賣不動。但高曉均堅持從農村收谷子、拉去磨坊加工、回家再一袋袋打包。其實,高曉均就是想“讓米脂的小米有點兒面子,不要再成散裝‘黃米堆’了”。
“最早的包裝叫‘米脂貢米’,后來才用‘米脂婆姨’。”高曉均回憶道,直到2004年初前后,高曉均才正式將品牌名改為“米脂婆姨”。
這一變化源于米脂縣委、縣政府推動注冊了“米脂婆姨”這個地方特色品牌。根據當年的公開報道,延安也參與了搶注“米脂婆姨”商標,最后米脂縣搶注成功。高曉均抓住契機,向政府申請使用“米脂婆姨”。從此,這個渾厚而頗具地方識別感的名字,就和他的品牌綁在了一起。
高曉均向新京報記者坦言,這一改動讓小米的市場認知進一步明確。“以前叫貢米,好像還差點兒感覺;換成‘婆姨’這名字,聽起來地道,也有點兒鄉親味,尤其適合做禮品、送親戚朋友。”高曉均的小袋裝小米很快在延安、榆林、寶雞等地的特產品店中占有一席之地。
與此同時,益康公司則走了另一條路,“大包裝+高產能”。由于李元春帶頭成立的脫殼加工廠,初期便自帶規模優勢,快速采購農戶谷子、統一脫殼碾米、批量生產,從而保證供應鏈穩定。
李元春介紹,他從一開始就做量,不怕做不完,產量越大,成本就越低,價格也更有競爭力。2024年益康公司銷售了3萬多噸小米,銷售額約2億元。小米加工產線改擴建完成之后,益康公司的小米加工能力將從現在的四五萬噸提升到六七萬噸。
雖然高曉均和李元春的路徑不同,但任樹崗表示,“他們是走的兩種路線,但都是小米產業起步階段必不可少的推手,這為后續的深加工階段鋪好了路。”
正如任樹崗所說,從“會種”到“會賣”,從“磨出來”到“裝起來”,這一關全是米脂企業家邁出來的。米脂縣政府也在摸索品牌保護、宣傳補貼、培訓支持等政策,讓勇于嘗試的小企業家更敢“第一波吃螃蟹”。
陜西青創聯盟電子商務有限公司小米加工生產車間。受訪者供圖
從鍋巴到酒醋,小米產品逐漸多元化
如果說小包裝是米脂小米商品化的第一步,那深加工則是第二次騰躍。
而這一步,不再是簡單地“磨成小米”,而是要讓小米變身成粽子、鍋巴、月餅、酒、醋,甚至是面膜等化妝品。越來越多的米脂小米企業家正在探索這條看似“離小米很遠”的賽道。
張雄彪是其中走得比較成功的一位。他創辦的陜西青創聯盟電子商務有限公司(下稱“青創聯盟”),有三條生產線并行運轉——蒸煮線做小米粽子、涼糕、甑糕;烘焙線做小米月餅、鍋巴、列巴;肉制品線則開發了小米遼參、燉羊肉等預制菜。
青創聯盟成立于2016年2月,作為創始人兼總經理的張雄彪對新京報記者說:“我們不只是賣小米,而是賣‘小米做出來的生活’。”
張雄彪的甑糕使用高油性的小米為主料,搭配陜北紅棗、核桃仁,主打“無添加、低糖、低GI(食物升糖指數)”;鍋巴則采用膨化工藝,還原上世紀80年代的口感;月餅和列巴最多能摻入40%的小米粉,“再多,口感就不行了,得加點兒白面”。
張雄彪也承認,“小米是低筋糧,不好揉、易碎,想做得精致,就得在工藝和配方上多下功夫。”
值得一提的是,張雄彪還將小米作為原料出口到韓國,由對方企業提取營養液制成面膜。在青創聯盟參觀區的展示柜上,擺著一盒韓文包裝的“小米面膜”,5片裝,售價98元人民幣。“在韓國算便宜,在中國算高端,但反響挺好。”
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農學院教授馮佰利看來,這正是目前中國小米深加工產業正面臨的“瓶頸與突破”共存的階段。“深加工目前主要是制米、制粉和發酵三個方向。真正提取小米并制成功能性食品的產品還很少。”
“其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米汁淅之如脂。”受訪者供圖
如果說張雄彪做的是“小米+食品+日化”模式,那張小強則是“米糠也能生酒香”的代表。
張小強作為實際控制人的陜西香里香村酒業有限公司,起步于一個作坊,如今已發展為集酒、醋等食品生產為一體的小型深加工企業。張小強最初試圖用100%純小米釀酒,但因發酵過程中雜質含量高、出酒率低、化驗指標不過關,最終調整為50%小米+50%高粱的配比,“既保留小米的綿柔口感,又能保證質量”。
更值得關注的是,張小強開發了一條“米渣”“米糠”再利用的生產線。張小強對新京報記者說:“過去這些是喂牛喂羊的‘廢料’,現在我買回來,篩選、脫雜、再利用。米糠、米渣作為輔料用來釀酒和醋。”
張小強的做法在業內被稱為“副產品經濟學”,也就是把原本當廢料處理的東西變成附加值更高的成品。這一理念同樣被李元春采納,益康公司去年也建設了一條米糠加工生產線。
李元春介紹:“過去米糠都是一塊錢一斤賣給飼料廠,現在我們提取成糕點廠和面包廠的輔料,價格由一塊錢一斤漲到四五塊錢一斤。”
李元春坦言,深加工之所以啟動得晚,是因為技術門檻高、利潤不確定、設備投資大。“去年新建的米糠生產線,爭取8月正式投產。”
李元春預計新生產線滿產后,每天處理200噸谷子能出20噸米糠,其中14噸可成為食品輔料,“這部分就是利潤所在”。
任樹崗認為,這一輪“深加工熱”是米脂從“賣米”到“賣產品”的必經階段。“從前我們只講口感,現在要講包裝、講功能、講健康、講體驗。這些企業的轉型是帶動農民增收、推動產業結構升級的重要抓手。”
但任樹崗也指出,目前這些企業普遍面臨人才缺口、銷售渠道不暢等問題。“你有再好的產品,沒人會做文案、不會做直播,也賣不出去。”因此,米脂縣也正在推動與江南大學、西北大學等高校合作,柔性引進食品工藝、市場營銷等方面的人才,“人才是下一步的關鍵突破口”。
從張雄彪的鍋巴與面膜,到張小強的米渣酒與米糠醋,再到李元春的提取物,米脂小米正在經歷一場“脫殼而出”的深加工革命。而這場革命的起點,正是一粒粒看似普通、實則蘊含巨大可能的小米。
由小米、西米拼貼出來的米貼畫。受訪者供圖
好產品,從一粒好種子開始
如果說企業家的探索撕開了米脂小米產業向深加工進階的第一道口子,那么整個產業鏈條的成型,則離不開地方政府的一步步系統化布局。種什么、怎么種、在哪兒賣,最后能不能賣得好,米脂縣人民政府正在試圖構建一套從種源到品牌再到終端消費的完整閉環。
“我們的目標是掌握屬于米脂自己的核心技術和品牌。”米脂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常志雄說。他反復提及的“米谷一號”和“米谷二號”兩個名字,是米脂縣近年來通過航天育種、自主選育出的兩個小米品種。
常志雄介紹,過去米脂小米主要依賴晉谷21號,雖然品質好,但也有一些自身的弱點,關鍵是米脂沒有自主種子。
為了改變這一現狀,米脂縣從2019年起與陜西省航天育種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合作,將本地小米種子送入太空,通過誘變方式培育出適合本地土壤、具有高營養、高產量、高抗性的新品種。在本地試種、海南繁育基地加代(注:指在農業育種中,指增加種子繁衍的世代)的基礎上,逐步選育出了“米谷系列”小米,具備自主知識產權,并已啟動登記認證流程。
“我們就是要從‘米脂產小米’走向‘米脂有品牌小米’,從原糧輸出轉向標準化、精深加工與品牌溯源。”常志雄說。目前米谷一號在多個示范區推廣,產量比老品種提升20%以上,蛋白質、脂肪等營養指標也更高。“當然,也有品相顏色不如傳統黃小米的問題,但我們正在通過選育繼續優化。”
有了好種子,下一步就是好工廠。米脂縣農投公司正協調落地多個深加工項目,其中與陜西農發集團合作的小米乳、小米粉生產線最受關注,總投資超過5000萬元,已完成設備調試,陜農集團企業改組完成后將投產。
此外,米脂還計劃引入“百吉貓”鍋巴品牌落地建廠,目標是在縣域內打造具有規模影響力的小米休閑食品基地。“過去賣的是小米,現在要賣的是產品,是品牌,是體驗感。”米脂縣產業園區管委會主任杜富強對新京報記者說。
米脂縣也設立了小米文創工坊、非遺工坊,將農產品與文旅、非遺融合。米脂縣米貼畫協會會長馬春云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通過選擇小米、西米等糧食的自然顏色來粘貼出一幅幅畫、一個個小掛件等文創產品,一年也能售出六七十萬元。
米脂小米精深加工“系統工程”的邏輯正如常志雄所說——先解決種源問題,確保糧源穩定;再集中資源做精深加工,提升附加值;最后是打造品牌體系,打開市場。
而在品牌建設方面,米脂也投入了不少資源。任樹崗介紹,榆林市、米脂縣傾力將米脂小米這個品牌打造好,通過在北京、西安舉辦米脂小米高質量發展大會,參加各類展會,“讓全國人民知道‘米脂小米’品牌”。米脂還被授予“中國小米之鄉”稱號,成為國家小雜糧體系重點縣。
不過,任樹崗也指出,品牌的塑造不能只靠品牌和包裝,還要靠一套好的管理制度。“這個品牌標志不是誰都能用,否則市場上魚龍混雜,最終傷害的還是‘米脂小米’這個品牌”,目前米脂正與第三方認證機構洽談,由其介入公用品牌授權和使用監管,對達不到標準的企業收回品牌使用權。
“要有一個品牌標準庫,就像你去買西湖龍井一樣,有防偽、有等級、有編碼。”任樹崗說。品牌規范化,不僅是為了產品質量,也是為了防止“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發生。
米脂縣也在想方設法引進合適的人才。“我們已經與西北大學達成合作,引進一位食品工程博士進駐產業園,開展產品研發。”任樹崗表示。未來還將推動與更多科研機構合作,引進更多懂研發、懂市場、懂包裝設計的人才。
“廠房蓋起來了,機器也買了,但真正能把小米做成好產品的,還得是人。”任樹崗說。
從過去的“誰愿意吃點兒小米”到如今的“愿意為一袋鍋巴、一盒面膜買單”,米脂小米正在經歷一場由內而外的重塑。而這場重塑,不僅靠張雄彪、張小強們的敢闖敢試,更靠種子工程、產業鏈條、品牌規則的系統構建。
正如常志雄所說:“米脂小米不只是糧食,它還是一整套產業系統的載體,是我們農業現代化的入口。”
來源:新京報
編輯 拓智慧 校對 秦學 責編 李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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