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大地探“山花”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2009年初夏,瀟湘大地山奇、水秀、林深、谷幽,加上連綿的陰雨,更顯得空蒙縹緲,如詩如畫。在這個美好的季節里,馮驥才與羅揚、向云駒一行,應邀對湖南進行了為期一周的文化考察,先后到張家界、吉首、鳳凰、隆回、花瑤古寨和灘頭民間年畫產地參觀和指導工作,隨后在長沙出席第九屆中國民間藝術"山花獎"終評開幕式并發表了精彩演講。
馮驥才與湖南神交已久。這里不僅有三湘四水,鐘靈毓秀,還有深厚的歷史和文化積淀,"唯楚有才,于斯為盛",長沙岳麓書院門前的這幅對聯,正道出了湖南人的文化自信。
第一次到湖南,他說自己是來“報到”的:"因為中國的文人與湖南這塊土地的淵源太深了。文人不能不到湖南。我第一次來,不應是演講,而是報到——到這塊文化圣地報到來了!"
馮驥才在鳳凰古鎮采風。
他不是一個書齋里的思想者。那種對歷史與現實、東方與西方文化"形而上"的縝密研究和思考,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大量繁瑣艱辛又樂此不疲的工作,是"形而下"的——即邁開雙腳,到田野去,到現實生活中去觀察、體驗、探索和發現。譬如來到一個古村落,他能觸摸到它的心跳、脈搏,看到它血液的流淌和情感的宣泄;與此同時,又能聽到它瀕危時發出的痛苦呻吟。
他像年輕人一樣攀爬雨后濕滑布滿青苔的山路,用獵人般犀利的目光捕捉奇風異俗并攝入鏡頭;他饒有興趣地傾聽各方人士的傾訴并記住每一個有價值的細節;他精力過人,一日能當兩日用,即使考察夜闌而歸,翌日仍能氣定神閑,毫無倦意……他機敏睿智的發現、深刻獨到的見解、頗富語言魅力的表述和無私奉獻的精神,總是強烈感染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在他看來,文化遺產最重要的是它的精神價值、文化價值,而知識分子、文化人是為思想而活的,是注重精神的。他在長沙的演講中再三強調,"知識分子就是要精神至上"。
抵達"中國最美小鎮"鳳凰時,已是午后時分。清澈的沱江穿城而過,兩岸盡是湘西風情的亭臺樓閣和懸河而筑的吊腳樓;偶爾,有漁翁的船槳劃過、岸邊婦女淘米洗衣蕩起的漣漪,弄皺了水中一片如鏡的倒影。現代文明的君臨和游客的大量涌入打破了小鎮的寧靜,到處人聲鼎沸,嬉笑聲、歌廳酒吧的音樂聲與小販的叫賣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古典美中的某些不和諧音符。
對作家馮驥才來說,鳳凰最富魅力、最吸引他的,一處是文學大家沈從文故居,另一處是近代中國"第一文化貴族"陳寶箴世家。
沈從文故居是一所古老的南式四合院,瓦木結構,絳紅門窗,家居陳設簡樸。在當年沈從文寫出《邊城》的書桌前,馮驥才以一種崇敬的心情沉思良久。而在陳寶箴故居參觀時,他則是一副被驚呆的表情:陳寶箴是清代著名維新派人物,曾任湖南巡撫,家居鳳凰,他的兒子陳三立是著名詩人,孫子陳師曾是著名畫家,陳寅恪更學貫中西,通曉十國語言,被公認為當代國學大師。
當晚,鳳凰鎮委書記在"將軍府"院中用當地土菜招待馮驥才一行。
書記問:“馮主席,第一次來鳳凰,有何觀感呀?”
"最大的觀感是,鳳凰是個人文薈萃之地。你在中國還能找到陳家這樣誕生了多位文化巨匠的家族嗎?所以,博物館才是鳳凰的靈魂!"
“有靈魂,也有風景,所以我們這兒每天都很熱鬧!”
“但有一個問題需要注意:鳳凰這地方商業習氣不能太重,不能讓出售旅游紀念品的攤販把沿河的美麗風景覆蓋。商業化的過程就是把文化解構的過程、粗鄙化的過程,靈魂消失,只存其形。所以一定要警惕這種傾向。”
馮驥才在隆回參觀考察。
在吉首,馮驥才發現一種"苗畫"很漂亮,有保護和傳承的價值。苗族的服飾精美而繁復,一種是銀飾,如花冠、手鐲,具有獨特審美意趣;另一種是刺繡,分"剪繡"和"繪繡"兩種方式。剪繡是將剪紙貼在繡片上按其圖案刺繡;繪繡是直接用筆蘸色繪于繡片上。苗人的繪繡技巧很高,故被稱作"苗畫"。當晚,他便請來苗畫傳承人交談,并教給當地官員如何開展"苗畫"的普查保護工作,特別叮囑他們將寶貴文化遺存留在手底,莫讓文物販子尤其是外國人"淘"走。
花瑤,是瑤族的一個分支,以其絢麗多彩的民族服飾而得名,目前只居住在湘西隆回的高山上。從隆回縣城出發,沿途考察了荷香橋古鎮和清代思想家魏源故居后,馮驥才一行于黃昏時分抵達海拔1400米的虎形山瑤族鄉。
此時,天空中飄著蒙蒙細雨,等候已久的盛裝男女在震耳欲聾的鞭炮、鑼鼓聲中唱起《嗚哇山歌》,跳起花瑤風情舞。古寨入口,一隊頭戴斗笠檐上翻花帽、身穿鮮艷裙衫、腰系挑花布帶的姑娘,手捧家鄉自釀的米酒招待來賓,叫做"攔路酒",一飲而盡方可入寨。晚宴上,更有花瑤姑娘邊唱《敬酒歌》,邊將大塊臘肉塞入客人口中。
隨后,一場火爆異常的"花瑤民俗篝火晚會"將氣氛推向高潮。五里八鄉的村民們,民間藝術傳人們紛至沓來,將廣場圍得水泄不通。開場是花瑤的男兒亮出的《碳花舞》,把燒紅的碳火拋向夜空,形成美麗耀眼的光帶,須臾飄揚開來,似銀花飛濺,玉珠散落。少男少女們跳起歡快、豪放的《瑤山米酒甜》、《挑花裙》、《咚咚歌》,盡顯原生態舞風。
篝火晚會上,馮驥才應邀發表熱情感言:“花瑤是一個愛美的民族,有自己獨特的服飾、民俗和婚俗,《嗚哇山歌》和《花瑤挑花》雙雙入圍非遺名錄,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少數民族活在自己的文化中,它的傳承是一種活態的傳承,比如山歌,沒人唱就會失傳;比如服飾,沒人穿就會消失。而文化的消失必然會導致民族靈魂的缺失。”
熊熊燃燒的篝火旁,一位端著相機不斷拍照的小老頭格外搶眼,他就是20年來170多次造訪花瑤,用鏡頭記錄其生存狀態和民族風情的攝影家,大家親切地稱他"老后"。
"老后比我小兩歲,是位民俗攝影家,也寫東西。"馮驥才動情地說,"他們夫婦倆把所有積蓄都用到花瑤文化的搶救上了,我們的文化保護事業就需要像老后這樣的無私奉獻者!"
在隆回,有一位官員總是不離大馮左右,他便是縣委鐘書記。
2004年,馮驥才在山西榆次全國縣長非遺論壇上發表演講,當時的鐘縣長聽后大受啟發和震撼,感覺自己接受了一次"洗腦",回到隆回便大施拳腳。他記住了馮驥才的一句話:"政府是文化遺產的第一保護人",明確意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盡管隆回尚未脫貧,他仍堅持每年拿出很多錢用于文化保護。此次,他又呼吁為文化保護立法、重視專家作用。馮驥才在長沙演講那日,他率全縣40余人開車前往聆聽,真心誠意,令馮驥才十分感動。
馮驥才參觀隆回手工業一條街。
隆回有個叫荷香橋的古鎮,鎮上有一條600米老街,散布著一些老店鋪和老作坊,打鐵的、制秤的、造酒的、做手工布鞋的、加工金銀器的、經銷傳統雜貨的……馮驥才漫行其中,仿佛"走進了時光的隧道"。
在其后的座談會上,馮驥才對邵陽和隆回的領導說,工業革命后,機器代替了手工,是一個歷史的進步,但手工技藝有人的情感浸潤其中,有民間藝術的味道,有親切感。他建議在荷香橋搞一條手工藝保護一條街,對原有鋪面進行采光、通氣、排水、衛生等方面的改造,保護和恢復老街的文化內涵。"我們不能要求所有領導馬上都明白文化保護的意義,不能離開中國的國情說話。知識分子要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文化保護也是我們的事,我們不干就沒希望了。"
距隆回縣城30公里處,有一個灘頭古鎮,是入選全國首批非遺名錄的灘頭年畫產地。灘頭年畫色彩鮮艷、造型古樸、工藝獨特,名列中國四大民間年畫之一。
一到灘頭,主人先帶馮驥才參觀了削竹造紙工地。只見工人們將一根根青竹斜放于支架上,用鋒利的刀刃削去竹皮,粉碎后做成紙漿,再到造紙作坊中制成一張張"竹紙"。哦,原來灘頭年畫從造紙到刻版印刷,已實現了"一條龍"生產!
在花瑤山區,馮驥才對一位曾舍命保護山林的老人說:“您是我師父,我給您點支煙吧!”
馮驥才與灘頭年畫淵源頗深。作為中國木版年畫普查負責人和成果集成的總主編,他親自主持了《中國木版年畫集成·灘頭卷》的編纂,還為年畫傳承人鐘海仙頒過獎。鐘老曾力邀馮驥才到灘頭做客,可惜陰錯陽差未能成行,只派人為鐘老做了一次口述史。此次成行,鐘老已仙逝,令馮驥才不勝感傷,更覺民間藝術搶救的緊迫。所幸,鐘夫人還健在,鐘老的兒子、徒弟已繼承了父輩未竟的事業。馮驥才登上樓梯來到二樓年畫作坊,認真觀看并親手嘗試了木版年畫的印刷過程,對鐘老的藝術贊不絕口,稱他畫的眼睛,一筆點下去,又黑又亮,而且是活的、有生命的。興之所至,他當即鋪紙濡毫為灘頭年畫題詞:"隆回民藝濃似酒,灘頭年畫艷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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