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細碎的白瓣落在青磚縫里時,朋友正舉著相機,對準南鑼鼓巷的磚雕門樓。鏡頭的咔嗒聲驚起檐角的麻雀,撲棱棱掠過垂花門,驚落一串銅鈴的清響。我忽然發現,這些日日走過的胡同竟像從未相識的故人。
“這胡同里飄著槐花香呢。”朋友踮著腳,把鏡頭對準屋檐下的銅鈴鐺,她驚喜的語氣讓我赧然。我熟悉這里的每塊磚石,知道哪戶人家的門墩上趴著石獅子,哪扇雕花窗欞后藏著京劇的唱腔。可我從未駐足看過春深時青苔怎樣沿著石階慢慢攀爬,秋暮里斜陽如何將銀杏葉染成半透明的金箔,在風中輕輕搖曳。那些年我總在朋友圈里艷羨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田,卻不知自家窗下就鋪著層層疊疊的紫色泡桐花,花瓣落在自行車筐里,靜謐而深情,宛如一封未寄出的情書。
記憶突然漫回年少時節。那時讀王維的“遍插茱萸少一人”,總想著要去名山大川登高望遠,仿佛唯有險峻的峰巒、云海間的道觀,才配得上詩里的蒼茫意境。那年重陽,父親帶我爬上小區后的小土坡,坡頂雜樹叢生,野菊花在風里輕輕搖晃,發出細微的簌簌聲。當我氣喘吁吁爬上坡頂,望見整個城市在暮色中次第亮起燈火,樓群化作璀璨星河,遠處長安街的車流像流淌的金線,霓虹與晚霞在天際線交織成瑰麗的綢緞。父親輕輕攬住我的肩,說:“你看,風景不在遠處,而在登高望遠的眼睛里。”
前年春天去杭州訪友,朋友特意帶我去看太子灣的晚櫻。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下著溫柔的雪,沾在游人的發梢、肩頭,也落在西湖的碧波上,隨波蕩漾。那飄落的花瓣,像是春天寄給人間的信箋。我想起北京法源寺的丁香,往年我總是行色匆匆,從那片紫霧中掠過,忽略了花影里隱約的誦經聲,還有落在經書上的花瓣。朋友指著蘇堤垂柳,說羨慕北國風光,我望著西湖煙雨想起什剎海的冰場——原來我們都在彼此錯位的鄉愁里尋找慰藉,總以為別處的風景才是最美的,卻不知自己的生活也正被他人向往。
去年深秋,陪蘇州來的阿姨逛故宮。她站在太和殿前,仰頭數著檐角蹲獸,手指輕輕摩挲著漢白玉欄桿,忽然紅了眼眶:“小時候聽評彈里唱‘金鑾殿上琉璃瓦’,今天才摸著這些冰涼的瓦當。”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歲月沉淀的感慨。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夕陽正把紅墻黃瓦鍍成琥珀色,飛檐勾勒的天空藍得讓人心顫。這些我看了二十多年的景象,此刻竟陌生得恍如初見。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金磚地面投下幾何圖案,光影交錯間,仿佛穿越了時空的長廊。
前些日子整理舊物,翻出早年寫滿遠方地名的筆記本。巴厘島、塞納河、乞力馬扎羅的雪,字跡被歲月洇得模糊。夾頁里掉出一張泛黃的北海公園門票,背面潦草記著:“今日和白塔合影,劃船時遇見彩虹。”那歪歪扭扭的字跡,記錄著曾經的快樂與驚喜。忽然驚覺生命中最清澈的光影,原來都藏在自以為庸常的褶皺里。
朋友離京那日,我們站在鼓樓大街看鴿群掠過灰瓦屋頂。鴿哨聲在胡同上空回蕩,悠長而空靈。民俗學家王世襄所說,天空中鴿哨的聲音深入于人們生活之中,已成為北京的一個象征。那聲音是老北京的記憶,也是城市的脈搏。朋友忽然說:“你知道嗎?我老家門前的油菜花田,要坐三小時飛機才能讓你看見它的美。”
我們相視而笑,想起米蘭?昆德拉那句“生活在別處”,原來每個人都活成了彼此的遠方。那些我們向往的遠方,也承載著別人的鄉愁;而我們習以為常的地方,在他人眼中,也是令人向往的風景。
暮春的晚風裹著槐香穿堂而過,什剎海的游船正點亮串串燈籠,在水面投下暖黃的光暈,像是撒落人間的點點星光。我站在四合院的玉蘭樹下,看樹影婆娑,忽然懂得風景從來不在經緯度標記的遠方,而在重新凝視的瞬間——當我們收起丈量山河的尺規,光便會從熟視無睹的裂縫里滲出來。那些被我們忽略的日常,那些藏在街角巷尾的美好,只要用心去發現,都是獨一無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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