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一天,江西鄉村炊煙裊裊,一位身穿塵土斑斑軍裝的男人站在村口,腳步沉穩、神情凝重,目光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巷間游移。
那是他闊別近二十年的故鄉吉安,而村中卻無人認出這位歸來的游子,直到他走近那扇斑駁的木門,嫂子推門而出,眼神疑惑地問。
“你找誰?”
“你是三弟?”
這一句話,仿佛一道驚雷,擊碎了歲月的沉默,也拉開了這段跨越戰爭與血淚的回鄉記憶。
血火錘煉
吳富善的人生,從未與“安穩”二字相干,1912年10月出生在江西吉安的山溝里,家里兄弟多、糧食少,每次吃飯都是抓鬮決定順序,誰跑得慢,誰碗里的飯就少一口。
十三歲那年,父親一咬牙,把他送進縣城當學徒,說是“不能再讓娃娃一輩子蹲在田里”,可現實很快就讓他明白,離開貧窮的山溝,不等于能逃出貧窮的命運。
那家店鋪是雜貨鋪,賣油鹽醬醋,師傅是個瘦高個,手里常拎一根油光水亮的牛皮鞭,油壺沒擦干凈就會被罰跪一夜,掃地掃得慢了都會挨抽。
冬天的石板地冰冷刺骨,吳富善跪得膝蓋通紅、流血、腫成饅頭,他不敢喊疼,咬著牙把小腿一抖一抖地浸在熱水里,眼神卻死死盯著前頭那道窄窄的巷子。
巷子盡頭有一扇木門,門口總有個老漢點著燈籠坐著念書,說是夜校的教員,他第一次被那燈光吸引,像是撞進了另一個世界。
夜校不收錢,晚上一盞油燈、幾個年輕人圍著一個老教員抄字,講“人不能一輩子跪著”,“工人可以罷工、農民可以斗爭”,吳富善不識字,筆都拿不穩,卻聽得入神。
他第一次知道“革命”兩個字,那兩個字像火,燒得他渾身發燙。
“我們這樣的人,也能做事?”
“你跪得越久,就越應該站起來?!?/strong>
1927年,風聲驟緊,國民黨清黨,街上抓人如狼下山,店主將他趕了出去,理由只有一個。
“聽說你去夜校,是鬧革命的,別惹麻煩?!?/strong>
回到家,他呆了三個月,每天扛鋤頭下地,早上天不亮就出門,晚上天黑才回來,田里活多,他卻越干越覺得脊背發冷,嘗過油燈下抄字的滋味,再也不甘心一輩子彎著腰。
幾個月后,他背上干糧,扛著鋤頭走出家門,村口一條土路通往南邊,他頭也不回,心里像翻江倒海,只有一個念頭。
“再苦,也別再跪著活?!?/strong>
命運的齒輪就在那年悄悄偏轉,走出村口的少年不再是吳家那個搶飯吃的小兒子,而是一個奔赴戰場的革命者,通向的不是安穩,而是風雪兼程、血火交織的人生。
那年冬天,他被編進紅四軍十二師的特務連,沒幾天,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小個子不好惹,他不說話,跑得快,背著補給走山路也從不掉隊。
隊里人說他是“硬骨頭”,第一次遇伏擊,全連陷入混亂,他一個人跳出掩體,咬著牙往前沖,子彈擦著耳朵飛過去,他連頭都沒回,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次死了也值,至少沒跪著。”
長征開始后,他跟著部隊翻雪山、過草地,斷炊的時候嚼樹皮,渴了喝雪水,在六盤山暈倒過一次,靠著一塊石頭緩了幾個小時,睜眼的第一件事是摸槍。
身邊人勸他不別走了,他搖頭,他怕死不假,但更怕回去給人跪著擦地。
1936年,他被送往延安紅軍大學深造,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進教室,他比誰都認真,有同屋的戰士偷看過他的本子。
“他像是要把每個字都記進骨頭里。”
延安之后,他被調去當游擊隊政委,成了“能打仗、能講理”的人,一年間打了十幾場遭遇戰,他常常夜里講政策,白天摸黑帶隊突圍。
戰火將他打磨成一把刀,鋒利卻不張揚,他是那種活著也活得硬氣的人,不靠吼、不靠跺腳,而是一次次從尸堆里爬出來,還能挺直腰板走上陣地的人。
那些年,他走過血泊、趟過雷區、挨過冷槍,每一道傷疤都是他人生的勛章,沒在意別人口中的英雄,也不曾沉醉于功勛,靠一口氣打下一片天。
歸家四日
1949年,吳富善站在家鄉村口,望著眼前熟悉卻又陌生的山水,心里泛起層層漣漪,自從1934年偷偷離開,如今過去了整整十五年。
歲月如刀,他經歷了長征、抗戰、內戰,肩負野戰軍政委的身份,重新站在了這條斑駁的土路上,可這條路再也不是從前的路了。
村口沒有人認得他,幾個孩子跑出來看熱鬧,躲在竹籬后指指點點,吳富善一步步往那間老屋走去,屋后那棵歪著身子的棗樹還在,像個年邁的看門人,靜靜守著一地落葉。
木門是嫂子周春莊開的,看到吳富善的一瞬,她怔住了,眼神防備而遲疑,像在打量一個上門借宿的陌生人。
“你找誰?”
“我是三弟?!?/strong>
那一刻,空氣仿佛凝住了,嫂子的嘴唇抖了一下,眼角泛起一絲紅,后退半步靠著門框,眼淚撲簌而下。
“你是三弟?你……你真的還活著?”
吳富善沒說話,只是點點頭,嫂子撲上來一把抱住他,屋里響起腳步聲,是哥哥來了,他看著吳富善,只吐出一句。
“回來就好。”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知道吳家三弟回來了,有人端來米飯熱菜,還有人專門帶來自己藏了幾年的干肉,孩子們圍著他轉,看他的槍、摸他的軍裝。
晚上,他執意不去縣里安排的宿舍,坐在老屋炕頭一夜未眠,看著屋梁上的老蛛網,聽著院外柴枝在風里嘩啦啦地響。
回來后的第三天,他沒說要走,卻開始磨鞋底,把帶回來的補助金塞給嫂子,他知道自己走了這條路,就再也不可能?;丶?,但能有這幾天短暫時光,他已經心滿意足。
第四天早晨,他悄悄收拾好行李,只帶走了那本族譜和一張折得起皺的舊信紙,讓哥哥送他到村口,回身鞠了一躬,然后大步離去。
九天逐夢
建國初期,部隊整編,許多老兵都想著轉業入城。進機關、進干部宿舍,圖個安穩的后半生。吳富善也接到了調令,說是可以安排進中央機關,再不用摸黑巡山、枕戈待旦。
可他卻搖了頭,遞回了調令,只說一句話。
“我去空軍?!?/strong>
那時,空軍不過是個剛掛上牌子的隊伍,還沒有完整的制服,更別提飛機,沒人搶著去,很多人心里想的是“打仗結束了,能歇歇了”,可他反倒主動跳進這攤渾水,不少人勸他。
“你年紀不小了,去空軍不就是從零開始?”
“我什么不是從零開始的?”
到了部隊,他不是坐辦公室,而是拿著圖紙和卷尺,挨個勘察地形,帶人畫地圖、選機場、挖跑道。
那時候的機場不過是幾塊平整點的土坡子,沒塔臺、沒導航,他和戰士們就用木桿釘在地上做標識,風向標都是用麻袋縫的。
沒有現成的飛行員,就從各地調兵挑人,他負責審檔、面談、定人。
他盯得細,不準糊弄,白天在訓練場看起降,晚上挑燈看卷宗,誰的飛行小時數不夠,誰在模擬機上操作不標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1952年,朝鮮戰場告急,吳富善帶的師被緊急調往前線,拎上行李就上了火車,到了朝鮮,他帶兵打防空,指揮擊落多架敵機,有人說他脾氣不好,訓人像罵人,他卻說。
“坐飛機的是命,不是數字?!?/strong>
他把飛行員當親兄弟,一遍一遍講空中緊急處置,一次一次推演復雜編隊,練習時的每一個動作,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記得,每次出任務前,他都要看一遍天氣、油料、彈藥、人員狀態,哪怕是最基礎的程序,他也親自盯。
“政委,您還不放心誰?”
“我不是不放心人,是不放心萬一?!?/strong>
從朝鮮回來后,吳富善繼續帶隊建設空軍基地,一年里換了六個省,走哪就在哪安家,房子是土坯的,炊事班在野地里搭灶做飯,他自己也端鏟子鏟土。
“飛機要起飛,先得有人打地基?!?/strong>
吳富善有個習慣,就是記日志,幾十年里,他寫滿了兩大箱子的飛行記錄、演習筆記、戰術草圖,字跡密密麻麻,沒有一頁潦草。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記憶,是空軍的血和汗。”
1982年,吳富善離休,軍銜是中將,有人說他可以回北京定居、享清福,他卻選擇留在廣州。
“基地還在這兒,人也得在?!?/strong>
他不再干政,但每年都去部隊看看,穿著舊軍裝,站在跑道邊,看飛行員起飛降落,有人打招呼,他只點點頭,看看人、看看訓練就走。
他不接受采訪,不上臺領獎,不寫回憶錄,有一次記者問他。
“您這一生,最驕傲的是什么?”
“我沒落下過一個兄弟?!?/strong>
他活了九十二歲,戰過無數場仗,帶過無數飛行員,卻從未把功勞掛在嘴邊。
他的照片后來被掛在空軍第一師老辦公樓的墻上,穿著舊軍裝站得筆直,眼睛望著天,就像他一生都在仰望的那片藍天一樣,清冽而堅定。
吳富善,這個從窮山僻壤走出來的少年,從跪在石地板上的學徒,一路走到飛天的將軍,一生不曾低頭,不是他命硬,是他心硬,用一輩子證明了一句話。
人活著,不該一直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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