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末年的洛陽城外,有個叫王二郎的泥瓦匠。他爹王老實三年前死在一場蹊蹺的瘟疫里,頭七剛過,墳頭就被野狗刨了個窟窿,至今想起來還讓人心頭發(fā)寒。
一天半夜三更,王二郎正摟著剛過門沒多久的媳婦李氏在做夢,突然聽到窗外有個陰惻惻的聲音飄進來:“二郎,給爹扎個紙人來。”
王二郎一激靈坐起來,屋里空空蕩蕩,只有月光在梁上晃悠。李氏也被他吵醒,揉著眼睛嘟囔著:“你爹都爛成骨頭了,要紙人做什么?”
王二郎沒敢說多話。他爹活著時是出了名的摳門,趕集買根蔥都要蹲在攤子前捋半天胡須,死的時候穿的壽衣還是補丁摞補丁。如今托夢要燒紙人,保不齊是在地下受了委屈。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王二郎就尋到城南扎紙匠張瘸子的家來了。
張瘸子聽完前因后果,撇撇嘴不屑地說道:“你爹那性子,怕是嫌紙人費錢。”
說完,張瘸子從里屋拖出一個蒙著布的架子,掀開一看,竟然是個眉眼精致的紙丫鬟,紅襖綠裙,手里還捏著根繡花針。
“這是前兒個郡王府定做的,說是給老夫人陪侍,結(jié)果人家嫌做工糙,不要了。算你便宜些,五吊錢。”
王二郎瞅著紙人那雙黑炭畫的眼睛,總覺得在盯著自己看。
他咬咬牙付了錢,抱著紙人往家走,路過城隍廟時,忽聽身后有人嗤笑:“好個標(biāo)致的物件,可惜是個聾子。”
回頭一看,只有個瞎眼老乞丐蹲在墻根,手里一個破碗敲得叮當(dāng)在響。
當(dāng)天晚上三更時分,王二郎剛把紙人燒了,就聽見院里傳來他爹的聲音,還帶著點不耐煩:“你這憨貨,給爹燒來一個啞巴干嘛?”
王二郎趴在窗縫往外看,月光下果然站著一個模糊的影子,雙手背在身后在院里打轉(zhuǎn),那背影跟他爹生前一模一樣。
“爹,您要紙人到底做什么?”王二郎壯著膽子喊了一聲。
院子里的影子猛地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卻糊成一團,根本看不清眼睛鼻子,像是被水泡過的紙一樣:“讓她給你娘縫件新衣裳。你娘墳頭的草都比人高了,去年冬天我去看,她還穿著那件露胳膊肘的藍(lán)布衫。”
王二郎心里咯噔一下。他娘死得早,他記事起就沒見過她穿過幾件像樣的衣裳。
可他爹活著時,從沒提過要給亡妻做衣裳,倒是常對著他娘的牌位罵:“敗家婆娘,你死了還要占著半間屋。”
第二天,王二郎又去找張瘸子,這回特意囑咐:“一定要給紙人扎個舌頭,再讓她手里的針能活動。”
張瘸子聽了直咂嘴,找了根細(xì)竹篾給紙人做了舌頭,又在針尾系了根棉線,牽動時能上下顫動。王二郎付了錢,心里卻犯嘀咕:自己的爹什么時候變得這般念舊了?
燒完第二個紙人,夜里終于沒了動靜。
王二郎正以為完事了,可到了第三天晚上,又被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響鬧醒。
他麻著膽子來到院子里,只見他爹的影子正蹲在老槐樹底下,手里拎著一個紙人的手,嘴里還再罵:“笨手笨腳的,連針都拿不穩(wěn)。”
而他身邊的地上,散落著一些燒焦的紙片,正是剛剛燒掉的那個紙丫鬟的殘骸。
“爹,您到底想怎樣?”王二郎實在忍無可忍了。影子緩緩站起來,糊著的臉?biāo)坪跚逦诵劭裟抢飬s黑洞洞的,不急不慢地說:
“你娘年輕時最愛繡芙蓉花,可她那根銀針,被我當(dāng)廢鐵換了兩文錢打酒喝了。你再扎個紙人來,讓她給你娘繡個帕子,就繡芙蓉花。”
這話聽得王二郎頭皮發(fā)麻。他娘愛繡芙蓉花是真的,可他爹換針換酒喝的事,他還是頭回聽說。
想了老久,他才突然想起,他爹生前有一回喝醉了酒不小心摔斷了腿,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后來腿上發(fā)膿,母親就是用那根銀針給他傷口挑膿,再后來,那根針就不見了。
這次王二郎學(xué)乖了,找到張瘸子時,特意讓他給紙人扎了雙靈活的手,還在紙人懷里塞了張畫著芙蓉花的草紙。
張瘸子一邊扎一邊笑:“你爹這是在底下過起小日子了?可惜啊,陰陽相隔,繡得再好也遞不到你娘手里。”
燒紙人的時候,王二郎往火堆里添了把艾草,據(jù)說能驅(qū)邪。
這一晚他爹沒來,王二郎卻做了個怪夢,夢見他娘坐在炕頭繡花,他爹蹲在旁邊,手里拿著個酒葫蘆,嘴里念叨:“慢著點,別扎著手。”
王二郎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枕頭濕了好大一片。
過了幾天,王二郎去給爹娘上墳。發(fā)現(xiàn)他娘墳前的野草果然被人鏟干凈了,還擺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著些燒黑的紙灰,看著像是什么繡品的殘骸。
正在發(fā)愣的時候,旁邊墳頭的看墳老頭湊過來說:“前兒個夜里,我瞅見有個黑影在你娘墳前燒東西,嘴里還叨叨咕咕的,說什么‘老婆子,這回的針不扎手了’。”
王二郎心里五味雜陳。他爹這輩子沒對他娘說過句軟話,臨死前還攥著個裝錢的瓦罐不放。誰能想到,死后倒記掛起這些陳年舊事。
回家路上,他路過城隍廟,巧不巧又碰到了那個瞎眼老乞丐,老乞丐突然開口對他說:“你爹在底下被鐵鏈鎖著,每回出來都得給鬼差塞錢。他攢了三年的紙錢,全給你娘買針線了。”
王二郎腳步一頓,忽覺眼眶發(fā)燙。他想起小時候,他娘總把省下來的口糧塞給他,自己啃硬邦邦的窩頭;他爹則總在夜里偷偷往他枕頭底下塞幾文錢,天亮前又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這些事,他竟然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
當(dāng)晚,王二郎決定自己動手扎一個紙人,樣式也想好了,就是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老漢,手里捏著個酒葫蘆,另一只手攥著枚銀針。
他也沒想著去找張瘸子了,就用家里剩下的廢紙,一針一線糊得格外仔細(xì)。
紙人做好了要燒紙人的時候,他跪下對著火堆輕聲說:“爹,您也該歇歇了。”
那之后,他爹再沒托過夢。只是每逢清明,王二郎去上墳時,總發(fā)現(xiàn)爹娘的墳頭并排擺著兩個粗瓷碗,碗里的紙灰都堆得整整齊齊,像有人特意打理過。、
有一回他來得早,隱約看見兩個影子在墳前坐著,一個縫補衣裳,一個喝酒,月光灑在他們身上,竟帶著點暖意。
后來張瘸子見了王二郎,總愛打趣:“你爹怕是在底下也改不了摳門性子,雇個丫鬟還得自己動手教。”
王二郎只是笑笑,沒說他爹那點小心思——他哪是要丫鬟伺候,不過是想借著紙人,了卻生前沒說出口的虧欠罷了。
這世間的愛,有時就像埋在土里的酒,活著時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等死后開了封,才知那醇香里,早浸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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