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樹抽了新芽,嫩綠的葉子在春風里沙沙作響。阿福抹了把額頭的汗,把肩上沉甸甸的柴火往上顛了顛。夕陽的余暉給河面鍍了層金,晃得人睜不開眼。
"阿福哥!"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蹲在河邊洗菜,揚起濕漉漉的手,"明日真要動工修橋啦?"
"那還有假?"阿福咧開嘴笑,露出兩個酒窩,"老村長連黃歷都翻爛了,說是三十年難遇的吉日哩!"
河對岸傳來"撲通"一聲,幾個半大孩子正往水里扔石子。阿福心里一緊——這河看著平靜,底下卻藏著暗流。去年秋收時,李嬸家的小子就是在這段河道沒的。
"快回家去!"他扯著嗓子喊,"當心水鬼扯腳脖子!"
孩子們哄笑著跑遠了。阿福搖搖頭,正要轉身,忽然聽見老槐樹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定睛一看,樹根盤結的陰影里蜷著個灰撲撲的人影。
"老伯?"阿福湊近兩步。那人抬起頭,亂發間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破麻衣領口還沾著草屑。是個老乞丐,懷里抱著個豁口的粗陶碗,碗底沉著幾粒發霉的玉米。
晚風突然涼了下來。阿福搓了搓胳膊,想起灶臺上煨著的臘肉粥。可這乞丐瘦得顴骨都突出來了,怕是經不得油膩。他摸了摸懷里——粗布兜里還裝著給媳婦新碾的米,原本打算明兒個修橋時當干糧的。
"您等等。"阿福蹲下身,掏出那個鼓囊囊的藍布口袋。新米的清香立刻飄出來,老乞丐的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
"使不得..."沙啞的聲音像磨砂紙擦過樹皮,"后生自己也要吃飯..."
阿福直接把米袋塞進他手里:"我家米缸還滿著呢。您找個背風處,煮鍋稠粥暖暖胃。"說著又從腰間解下竹筒,"干凈的泉水,甜著呢。"
老乞丐的手像枯樹枝,卻在碰到米袋時突然抖了抖。他抬頭盯著阿福,眼白上的血絲竟泛出奇異的金色。"后生仔,"他聲音忽然清亮起來,"你可知這河叫什么名?"
"啊?"阿福被問得一愣,"就叫黑水河唄,老人們說..."
"是龍蛻。"老乞丐打斷他,指甲摳進米袋的針腳里,"百年前蛟龍走蛟,在這褪了層皮。"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幾粒米,"明日...不能動土..."
阿福忙給他拍背,卻摸到一把嶙峋的骨頭。正要細問,遠處傳來銅鑼聲——是村口集合議事的信號。
"我得走了。"阿福猶豫著站起來,"您要是沒處去,村尾土地廟還能遮風..."
老乞丐卻攥住他的褲腳。那力道大得驚人,完全不像個餓昏頭的老人。"木橋修不得。"他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告訴你們管事的,七月十五前,動土必遭天譴!"
阿福后背竄起一陣寒意。這時鑼聲又響,還夾雜著老村長嘶啞的吆喝。等他再回頭,樹根下只剩個空陶碗,米袋卻不見了蹤影。
曬谷場上已經聚了二三十號人。老村長站在磨盤上,正用煙桿敲打著一張發黃的圖紙。阿福擠進人群時,正聽見王木匠粗聲粗氣地嚷嚷:"...橋墩得用鐵力木!去年劉家商隊給的料子..."
"阿福!發什么呆呢?"隔壁張嬸捅他胳膊,"你家的杉木料明日記得拉到河邊。"
阿福張了張嘴,老乞丐那雙泛金的眼睛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張嬸,"他壓低聲音,"剛才我在老槐樹那兒..."
話沒說完,曬谷場突然安靜下來。老村長咳嗽一聲,展開那張泛潮的圖紙:"都聽好了!明日辰時三刻破土,先打東南角的橋樁..."
"村長!"阿福突然舉起手。所有人的目光都扎過來,他嗓子眼發干,"我遇著個怪事..."
在眾人疑惑的注視下,阿福結結巴巴講了老乞丐的事。說到"天譴"時,曬谷場角落里傳來"噗嗤"一聲笑。
"讀書讀傻了是吧?"殺豬的趙大膀子抱著胳膊,"我今兒還看見個算命的,說我是文曲星下凡呢!"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笑。
老村長的眉頭皺成疙瘩:"那乞丐長什么樣?"
"瘦得跟麻桿似的,眼睛有點..."阿福比劃著,突然卡殼了——他竟記不清老乞丐的具體模樣,只記得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睛。
"要我說,準是鄰村派來搗亂的!"王木匠把斧頭往地上一杵,"他們眼紅咱們修橋不是一天兩天了。"
曬谷場西頭突然傳來碗碟碎裂的聲音。阿福扭頭看見自家媳婦翠蘭站在碾子旁,腳邊是摔成八瓣的腌菜壇子。"當家的,"她臉色發白,"你給出去的那袋米...是娘特意求的谷種啊!"
人群"嗡"地炸開了鍋。張嬸拍著大腿直哎喲:"哎呦喂!阿福你個敗家子兒!"連老村長的胡子都翹了起來:"谷種也敢隨便送人?"
阿福耳根發燙,卻仍梗著脖子:"那老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萬一是..."
"萬一個屁!"趙大膀子朝河里啐了一口,"老子活了四十年,還沒見過神仙長乞丐樣!"他掄起殺豬刀往案板上一剁,"明日該修照修,我倒要看看能遭什么天譴!"
老村長用煙桿敲敲磨盤,止住眾人的喧嘩:"寧可信其有。這樣,明日先祭河神,加三牲供品..."他瞥見阿福欲言又止的樣子,嘆口氣,"你要實在不放心,開工前找李瞎子算一卦。"
散會后,阿福蹲在河邊洗了把臉。月光下的河水黑得滲人,偶爾泛起的水沫像某種巨獸的涎水。媳婦在身后拽他衣角:"回吧,娘氣得直捶炕呢。"
當夜阿福做了個怪夢。夢見老乞丐站在河心,河水在他腳下分開,露出布滿鱗片的河床。醒來時雞才叫頭遍,枕頭上落著幾粒金黃的谷子。
天剛蒙蒙亮,村里就熱鬧起來了。男人們扛著鐵鍬、斧頭,女人們提著竹籃,裝著熱騰騰的饃饃和咸菜。老村長站在河邊臨時搭起的祭臺上,手里捏著三炷香,對著黑水河拜了三拜。
"河神老爺保佑,今日動土修橋,求您行個方便,莫要怪罪。"
趙大膀子站在人群最前頭,咧著嘴笑:"村長,您也太小心了!這河要真有靈性,早該顯靈了,哪會等到今天?"
阿福站在人群邊緣,心里直打鼓。他昨晚的夢太古怪了,那老乞丐的眼神,還有河底泛著青光的鱗片……他忍不住抬頭看天——晴空萬里,連片云彩都沒有。
"興許真是我想多了……"他嘀咕著,彎腰去搬木頭。
晌午時分,橋樁剛打進河床兩尺深,天色突然變了。
"咦?這天怎么陰得這么快?"張嬸抬頭,手里的針線活停了。
遠處的山頭上,烏云像潑墨一樣翻滾著壓過來。風"呼"地卷起地上的木屑,刮得人睜不開眼。
"要下雨了!快收工具!"老村長扯著嗓子喊。
可已經來不及了。
"轟——"一聲悶雷炸響,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轉眼就變成了傾盆暴雨。河水肉眼可見地漲了起來,渾濁的浪頭拍打著剛打下的橋樁。
"快跑!往高處跑!"阿福猛地想起老乞丐的話,拽著身邊的幾個村民就往山坡上沖。
他們剛跑到半山腰,身后就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回頭一看,河水已經漫過河岸,沖垮了剛搭起的木架。整根整根的木頭被洪水卷走,像枯草一樣在浪里翻滾。
"我的天爺啊!"張嬸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上,"這哪是下雨,這是老天爺發怒了啊!"
老村長臉色煞白,胡子抖得厲害:"真……真讓那乞丐說中了?"
趙大膀子這會兒也不嘴硬了,盯著肆虐的洪水,喃喃道:"這水……怎么漲得這么快?"
暴雨下了整整三天才停。
洪水退去后,河邊一片狼藉。原先打下的橋樁全沒了影,堆在岸邊的木料也被沖得七零八落。村民們站在高坡上,望著滿目瘡痍,誰也說不出話來。
"唉……"老村長重重嘆了口氣,"悔不該不聽勸啊!"
阿福蹲在河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泥土。突然,他摸到一塊硬物——扒開泥一看,竟是他送給老乞丐的那個藍布米袋!
"這……"他抖開袋子,里面沒有米,只有一塊光滑的青石板,上面布滿了奇怪的紋路。
"村長!您快來看!"
老村長接過石板,瞇起眼睛仔細瞧。突然,他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是河床的走勢圖啊!"
村民們呼啦一下圍上來。
"你們看,"老村長顫抖著手指著石板上的紋路,"這里有個大坑,就是我們原先打樁的地方,底下是空的!而這——"他指向另一處,"這塊凸起的地方,像不像一塊大石頭?"
王木匠一拍大腿:"難怪橋樁打不穩!原來底下是空的!"
"那老乞丐……"張嬸咽了咽口水,"莫不是河神變的?"
這回沒人敢不信了。
村民們按照石板上的指引,果然在河上游找到了一塊巨大的巖石基座。老村長領著大伙兒重新祭拜了河神,誠心誠意地祈求原諒。
三個月后,一座嶄新的石橋穩穩地架在了黑水河上。橋墩深深扎進那塊天然的巖石里,任憑河水怎么沖刷,紋絲不動。
橋通那天,村里擺了酒席。老村長拉著阿福的手,當著全村人的面說:"這回多虧了阿福心善,要不是他那一袋米,咱們村指不定要遭多大的災!"
趙大膀子撓著頭,不好意思地湊過來:"阿福兄弟,之前是我不對,你別往心里去。"
阿福笑著搖搖頭,目光不自覺地望向村口的老槐樹。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正沖他微微點頭。
晚風拂過,帶來一陣清新的稻香。今年的谷子,長得格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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