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族是搬家最多的民族,他們又稱之為“轉場”。轉場是一場通往夏天的緩慢旅程,趕著上千牛羊在風雨、泥濘與烈日之間行走。
今年夏季,我們隨葉爾力克和他的妻子瑪爾江,轉場前往那仁夏牧場。這個世界越來越快,唯有轉場,還保留著緩慢的、堅定的美。
我問瑪爾江,山里的日子孤獨嗎?她笑著搖了搖頭。她喜歡山里,城市的日子太無聊,她總想回到大山。她邊說著,手里邊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早餐剩下的包爾薩克和酥油,晨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轉場要開始了。
我們到達時,葉爾力克正躺在草坪上曬太陽。他的馬兒靜靜地站在一旁,鬃毛在風中擺動。陽光暖融融地灑在他身上,這個短暫的歇息,就是長途轉場中最寶貴的慰藉。
看到我們來了,他熱情地向我們打了個招呼。牧民的熱情總是直白而不造作,干凈爽利。我們將一起從深山的春牧場出發,沿著邊境線,一路轉場至那仁夏牧場,為期兩天,跨越80公里。
羊走得慢,早上五點就要收拾好所有東西出發。新疆的五點,相當于內地的三點。那晚我沒怎么睡,腦子里裝著的全是清晨山路中羊蹄踏過的聲響。
天還沒亮,空氣清冽得像是剛剛洗過,露珠裹在每一根草葉上。600多只羊在晨霧的沉默與寂靜里緩緩踏上旅途,整個草原還沒完全醒來。這種寧靜,不是城市早八的鬧鐘能打破的,它是清晨連鳥都不忍驚擾的沉默,被羊群呼出的熱氣慢慢溫熱。
剛出發,我和我的馬“霸王龍”都興奮得很,一路小跑,跑前跑后。
老羊們認得路,帶領羊群熟門熟路地踏上早已被無數羊蹄、牛蹄踩實的牧道,三只、五只、七只.....烏泱泱、呼啦啦、吵哄哄,像洪水一樣從山坡上傾瀉而下。山羊、綿羊、白的、褐的、大的、小的,擁擠著、追趕著、喊叫著。偶爾幾只小羊跑偏去吃草,我們還要去把它們哄回來。
阿勒泰大尾羊的屁股,在顛簸中晃得歡騰,它們搖著屁股走在前頭,像是在跳舞。生活的路從來不是直線,而是一場踉踉蹌蹌的圓舞曲。
現在正值阿勒泰的轉場季,山谷間到處是正在搬家的牧人,趕著牛、羊甚至駱駝。隨著時代變化,轉場不再全靠畜力運輸,但牛羊群依舊由牧民騎馬趕著,氈房衣被等家當則靠車運。
我們走的,是一條勉強能開車的土路,車跌跌撞撞地跟在羊群后面。每隔幾十米就是一支小隊,汽車在動物之間緩慢穿行,以每小時五公里的節奏慢悠悠地挪著。
在千年的古牧道上,數不清的馬牛羊綿延數百公里,道路曲曲折折,隊伍彎彎曲曲,有多長的隊伍,就有多長的塵土。地面騰起三四米高的黃色塵土,把羊群淹沒其中,在日出的照射下是熱氣騰騰的橙紅色,彌散在山野之中。
路過一條清淺的小河,水清澈見底,鵝卵石在水下閃著濕潤的光。大部隊沿著河邊前行,而葉爾力克的羊群卻斜著爬上了溪邊的山坡?!八麄冋J得這條路,年年都走?!彼f,“不是最近的,也不是最好走的路,但羊認識了習慣了,再難也得走。”
那條路果然難走。溪流兩邊都是錯綜盤旋的松樹,樹杈橫伸出來,要時時留神別被抽了臉。一邊盯著羊,一邊還得控馬穿過石頭與樹根間的縫隙。馬身一側擦著樹干,樹皮蹭出一道淺痕。騎在馬上,整個人像被山林逼進一條縫隙中,動彈不得。
終于穿過林子,眼前豁然開朗。一側是并不太緩的下坡,另一側是更為陡峭的上坡,布滿石頭。我本以為要下山,羊群卻一個轉彎,徑直爬上了陡峭的山坡。
肉眼看,那是一條近乎垂直的碎石山坡。馬蹄穿著蹄鐵,踩在石頭上本就打滑,更何況如此刁鉆的角度,我的心跳得不成節奏。
馬走兩步便得歇一口氣,呼吸粗重,鼻孔里噴出一股一股白霧似的熱氣。蹄子踩在碎石與泥土混合的山道上,不時打滑,前蹄抬起落下都變得遲鈍而沉重,每前進一步都像是拖著一整座山在爬。羊群在前頭緩慢地移動,邊走邊低頭啃草,仿佛沒有察覺這天險似的陡坡。
越往上,坡越陡,路也越窄,回頭便是陡坎下墜的山谷,一眼望不到底,風從谷底涌上來,帶著凜冽的涼意,仿佛在耳邊警告。我拍拍霸王龍早已被汗水浸濕的脖頸,緊緊抓住馬鞍前的樁頭。
站在山脊上望去,遠方的平原上聚集著幾十群牛羊,如一幅幅緩慢流動的畫。葉爾力克說:“他們在排隊等邊防開門。這里是邊境,管理嚴格,每天十點左右會開閘放行牧民?!蔽疫@才意識到——走了一路,現在居然還不到十點。
時間在山里,是被風揉碎的,不那么規整地流淌著。
到了下午一兩點,我們已經騎行了八個小時。我沒看表,但肚子比表準得多,按時叫了起來。可眼前除了漫無邊際的牛羊群,只有飛揚的塵土。
馬跟著羊群搖搖晃晃地走,慢得像蝸牛。馬兒有些著急,步子比羊快,時不時就超了過去。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勒停它,等著羊群悠悠地往前挪。
人坐在馬背上,也跟著馬的步調,一會前一會停,被顛得暈暈乎乎。原本還有點興奮,可這點勁頭在重復中被悄悄磨光了,像水壺煮干了一樣,悄無聲息地冷了下去。
次日的行程更難,進入那仁草原的山道起伏極大,要翻越多座山嶺。
林間穿行幾個小時,視線在樹影里斑駁。穿過最后一片密林,一整片寬廣的草原在眼前敞開胸懷。河水從中間蜿蜒而過,像是誰用銀線繡出的褶皺。遠處雪山沉靜,牛馬像散落的云影般踱步其中,偶爾能聽見悠遠的吆喝。
“那仁牧場”的牌子赫然出現在眼前。“上面是天,深藍明凈;下面是草場,一碧萬頃;森林在右邊浩蕩,群山在左邊嶙峋;身邊的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盡頭,后面是山谷的另一個盡頭……”此刻,我忽然理解了李娟筆下的世界。
那仁牧場位于哈巴河縣北部高山區,這里陽光充裕,水草豐美,以“天堂牧場”著稱。每年五六月份開始,各種山花競相綻放,牧民的氈房星羅棋布,牛馬羊群散落草原。登高望遠,楊樹松柏和白樺林相間,綿延數里,湛藍的雙湖清澈透亮,盡收眼底。
但這里,還不是終點。
拐進山谷時,葉爾力克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大山,說:“翻過那~~座山,就到了?!蔽翼樦氖滞?,山高得不講理。我悻悻地點點頭,覺得“那~~座山”好像確實不遠了。拍了拍霸王龍的脖子,收拾好四散在草地上懶洋洋吃草的羊群,繼續前進。
風景再美,也擋不住突如其來的暴雨。
新疆晝夜溫差大,山區氣候多變,十里不同天,說風就是雨。如遇雨雪、大風、雷電、冰雹等極端天氣,那更是雪上加霜。轉場途中,哪怕大太陽天,牧民都會穿著或帶著厚厚的外套。
天是一瞬間黑下來的,雷聲在四面八方炸響,冰雹夾著大雨傾瀉而下,馬匹一瞬間便濕透了身,身上的衣服也像直接泡進了冷水里。我們趕緊下馬,手忙腳亂地扯出馬鞍后捆著的雨衣往身上套。
上了坡頂,眼前只有連綿的群山和傾瀉而下的大雨點子,看不到絲毫氈房和木屋的痕跡?;仡^問葉爾力克,他笑著說:“還要再翻過眼前的那~座山。”這回“那”字說得短了很多。網上段子說新疆人對遠近的衡量,就是靠那個“那”字的長短來判斷的——“那~~座山”,就是遙不可及;“那座山”,才是真的快到了。
雨越下越密,仿佛整個山谷都沉在水底。我們淋著雨,一路哆嗦著繼續往前走,沿著被馬蹄踩得松軟的牧道鉆進了第二個山谷。我抬手擋了擋雨,瞇著眼往上望,那山比第一天爬的石頭山還要高,也更陡。雖不是赤裸的石頭山,但一整片草甸已被雨水浸透成了泥沼,馬一腳踩下去發出“咕唧”一聲,像踩進了糯米團。
雨里趕羊難得多,馬在坡上打滑,羊群也不再規規矩矩沿著牧道走,而是走“Z”字形上山。這一來,它們就不再一前一后地排著隊走了,而是見縫插針,邊走邊吃,慢悠悠地自己找路。
才一眨眼,六百只羊就像六百滴水珠落在山坡上,呼啦一下子,全散了。你追上一個,那邊兩個又跑遠了;這邊剛攏好一片,那邊又吃嗨了開始折返。
山坡上、山坡下,放眼望去全是羊,散開的羊。
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前幾天沿著山谷走是多么輕松的一件事。羊群乖乖地、規規矩矩地走在牧道上,像被放在傳送帶上。但雨中的山坡就不一樣了,羊會自己挑路走,完全不講規矩。你喊破喉嚨,它也不過抬頭看你一眼,又繼續埋頭吃草。
羊不著急,它們見過太多風雨了。急的是我們,被困在坡上左突右沖,走到最后,嗓子啞了,馬喘粗氣,人也開始恍惚了。
奮斗了一個多小時,眼前的坡快爬完了,雨點也終于變小。如果不需趕羊,騎馬上坡也不過兩三分鐘。
這時,一個牧民騎著摩托車從山腰“突突突”地駛來,全身裹著塑料雨衣。葉爾力克說,那是他鄰居,這片山谷的牧民們總是這樣,互相搭把手。小電驢替下了累癱的馬。到達山頂,放眼望去又是一片群山,但這次我們能看到鄰居的白色氈房了。葉爾力克說:“不遠了,那邊就是了。”
沒有拖長音,聽得出來真的不遠了。
不多時,葉爾力克的木屋出現在接近山頂的平坡處,云層低得像是伸手就能摸到。對面的山谷就屬于哈薩克斯坦了。馬剛卸下鞍,天邊便升起一抹完整的彩虹,葉爾力克的媳婦瑪爾江說:“出了彩虹,今天就不會再下雨了。”
瑪爾江早就跟著車來到了木屋,正在煮奶茶,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香味。用不銹鋼小勺挖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酥油,伸進熱騰騰的碗里。酥油瞬間融化并擴散,在奶茶的表面形成一層金黃色的漂浮物。奶茶喚醒了似乎還沒睡醒的大腦,感覺渾身有力。
放羊的生活,并不總是如詩。伴隨的更多是灰塵、烈日與重復,是一個人在遼闊中與無盡時間的較量。但正是這種“不像詩”的日子,被他們過出了比詩還真摯的底色。在這片遼闊之中,每一次重復都藏著生活的智慧與喜悅。
晚上我們在葉爾力克木屋旁的小山坡上扎下帳篷。大家圍在帳篷里,說話、喝酒、吃馕,彼此誰都不急著睡,聊起各自的趣事,也聊剛才的羊群怎么在暴雨里消失不見,又怎么慢吞吞地走回了我們的身邊。
氈房里是煙火氣,氈房外面是山、是風、是星、是整整齊齊被趕進圈里的羊。忽然有人大聲笑,笑聲一下子飛上了天,又被風溫柔地吹遠了。遠處是牛羊馬的咀嚼聲,和時不時的響鼻聲,一切都讓人覺得心安。
編輯/Lili、Tasia
文&圖/李晏萍
設計/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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