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改編自馬伯庸原著同名小說《長安的荔枝》電影版提檔熱映。月前,35集電視劇版播出后,部分觀眾認為劇情拖沓嚴重,堪比“用99道工序端上來一盤拍黃瓜”。電影版《長安的荔枝》能否實現后發制人,引人注目。
《長安的荔枝》電影海報
情節上做減法,人設上做加法
故事講述了上林署小官李善德被迫接下從嶺南轉運荔枝到長安的“不可能任務”,在千辛萬苦完成轉運項目后卻被全家流放嶺南。相較于劇版,影版刪繁去蕪做了減法,使人物立場更加簡明。開場二十分鐘,屏幕上開始了貴妃慶生的倒計時天數。時長稍過半,李善德已初次從嶺南回到了長安,為后面的重頭戲留足頭寸。劇情時長安排停勻合度,遵循好萊塢商業片經典的三幕式敘事節奏。
荔枝轉運的始作俑者內宦魚朝恩
相較于原著對人物關系的真實刻畫,電影對人物做了更加臉譜化的直白處理,讓小人物的互幫互助成為存在主義難題的終極解法。在皇權、官權、父權的合圍下,小人物各有各的難處,但在互幫互助、通力合作的努力中,小人物們找到了各自的出路。眾志成城的人心所向,甚至足以顛覆錦繡長安,深化了故事的存在主義議題。這也為李善德最后鋌而走險的攤牌埋下了伏筆,讓人物的轉變更加合理。
最大看點:如何用視聽語言表現原著主題
用扇形構圖表現向心收攝的權力結構
影片多處運用了環繞鏡頭來表現主人公深陷困境卻無力超脫的窘態。上林署請君入甕的酒宴、荔枝園遭到破壞性砍伐的群戲,都體現了李善德天旋地轉的無力感。向中心進行收攝的半圓形構圖被反復用來表現權力的向心結構。魚朝恩蒞臨上林署時,官員跪成了一圈,千佛閣中右相和李善德形成對峙,亦呈環狀,這種“全景敞視”的半圓形構造正是權力得以展開規訓并獲取最大化效益的視角呈現。
影片對光影的運用獨具匠心。前期的李善德在署地郁郁不得志,導演多以從狹長幽細的窗格中透出來的一絲光亮作為側光,營造府衙沉重壓抑的整體氛圍,烘托各懷鬼胎的人物心理。等到李善德掛上銀牌奉了旨令回署之后,已然變成了鈕祜祿·善德——站在臺上發號施令,來自全開間的純然陽光已將暗影一掃而空,光影的轉換暗合了他從忍氣吞聲到揚眉吐氣。
李善德獨自一人對抗國家機器的光影對比
在影片接近尾聲處,李善德獨自騎一白馬從長安的黑色寂夜中脫穎而出,一路經過燈火通明的長街,盡頭的紅色宮門緩緩打開,強光過后,荔枝出現在畫面中心,內宦層層環繞,舞姬妖嬈嬌嗔,滿目奢華不似人間,這和先前的緊張激烈形成了鮮明對比。“何不食荔枝”的奢靡和“一騎紅塵”的悲哀,在光與影的更替中被襯托得無以復加。
“一騎紅塵”的視覺化具象
“荔枝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彪娪霸诼暽矫娉浞终{動起觀影者的感官刺激。各部官員魚貫而來身著青綠緋紫、新鮮荔枝的紅殼白肉被布鞋反復踐踏碾壓、宛若紅焰的木棉花四處紛飛、大紅色的金魚壁畫宛若游龍,此是色。阿僮問:“這皇帝就非要吃嶺南的新鮮荔枝不可?”蘇諒答道:“這荔枝,味中有江山,味中有美人。”此是味。荔枝的味道“就那么回事”,但荔枝帶來的通感,是阿僮被頭人父母寵溺養大的天倫之樂,是小人物為之付出身家性命的催命符,甚至是錦繡長安背后一顆隱秘的毒瘡,快要淌出黑色的腐蝕性汁液,此是依于色與味轉引而來的法。李善德買下新宅的鑼聲清脆、從嶺南出發時的胡笳悲鳴、孤身入長安時的鼓聲咚咚和人聲吟唱、內廷上苑的歌舞升平鶯歌燕語,帶來豐富的聽覺層次,此是聲。
人的感官所系不過就是色、聲、香、味、觸而已,加上意根所攝的法則成六識,六識又可以開合為五蘊。當內宦魚朝恩當眾宣布皇帝賞賜新鮮綠李一籃,本已抱著必死覺悟的李善德從地上踉蹌起身,而一旁的楊國忠堪堪停下手中的毛筆,正在抄錄的《心經》斷在了“照見五蘊皆空”一節,表明即便身居高位,也難免五蘊熾盛之苦。影版《長安的荔枝》極盡聲色騰挪之能事,把存在者的困境徹底地暴露在觀眾面前。
神佛滅度、人畜混雜的苦難世界是否適配喜劇tag
初到嶺南,李善德為邊遠之地的異域情調所震撼。牽在手藝人繩上的猿猴、披著彩色掛布的大象、籠中的碩大鴕鳥、何節帥豢養的黑熊,除了增添喜劇風味之外,也彰顯了嶺南邊地之人原始的獸性本能。阿僮被人喚作獠女,鉆進荔枝園中上下翻飛如魚得水。林邑奴人猿泰山式的經典動作戲,展現了他的原始本能。邊地人畜混居,但原始簡單的獸性在人心感化之下,也漸漸接近并展露出崇高的人性光輝。
荔枝園中上下翻飛的侗女阿僮
上位者不仁、以庶民為芻狗的冷酷,則是通過虛無縹緲的神佛之性得以體現。在招福寺巨大鎏金坐佛的掩映之下,楊國忠粉墨登場,佛像低眉俯視蕓蕓眾生,面上無悲無喜,是為無情之征。
巨型佛像俯瞰蕓蕓眾生
在千佛閣中,楊國忠揮起手中的鎏金禪杖連續擊打,李善德的額頭瞬間流下幾道血痕。眾生本具如來清凈自性,楊國忠在揮動禪杖的那一刻,即犯下了“出佛身血”的無間惡業,注定了墮入地獄的結局。李善德一直惦記著妻子要木棉花的“小事兒”,這包愛的木棉為他擋下了刺客的致命一刀。善惡隨人,福自己招,在虛無縹緲的宏大敘事和日常生活的平凡細碎之中,李善德始終選擇的都是將心比心的人性而非不可捉摸的神性,最終也使他塞翁失馬般地躲過了長安淪陷的危機。
也正因為李善德豐沛流動的人性,他雖然逃過了長安,卻沒能逃過荔枝樹下的那場痛哭。他哭的不是那從來沒有屬于過他的浮華長安,而是他上班早高峰路過的烤饃攤、肉包鋪子,是七嘴八舌熱心招呼的左鄰右舍,是鱗次櫛比酒坊林立的熱鬧市井,是酒酣微醺胡姬勸客的一支胡旋舞,以及萬家燈火平安度日的闔家歡好。長安的色、聲、香、味、觸,在普通人李善德的體驗中一直都是如此具象化,于是才有了尾聲處的千紅一哭,萬民同悲。神佛滅度之后,源于世俗又超越世俗的人性價值才是人類存在的根本意義。
初到長安的少年李善德
不少觀眾表示,《長安的荔枝》在宣發時似乎錯誤地添加了“喜劇”的tag,導致觀影期望有所落空。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就說過:“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北矂≈皇遣煌谋憩F形式,兩者自毀性的內涵本就別無二致。從嶺南千辛萬苦轉運荔枝到長安,多少人為之出生入死,上位者卻苑中猶歌舞,這難道還不夠荒誕嗎?一國之相本應為民做官,功在社稷,卻重稅厚斂,到頭來不如一個九品小官心懷天下,這難道還不夠錯位嗎?喜劇的內核是悲劇,誠然。
《長安的荔枝》也注定不可能成為令人捧腹大笑的爆米花喜劇片。故事的出發點先驗地決定了它不可能是爽劇,李善德不可能上演小人物的成功逆襲。轉運荔枝一事建立在生靈涂炭、萬骨齊哀的巨大犧牲之上。對李善德而言,生存和倫理的兩難困境注定是無解的。觀眾體認到的憋屈心酸的觀影體驗,恰好反映了制作團隊在視聽策略上的成功。李善德式的人物迫使觀眾直面自身的困境,重溫避無可避的真實瞬間,在道心叩問中憶念初衷,盡管摻雜著認輸認慫認命的無奈,但只要有光有愛有人世間的溫暖,就可以走得更遠,無愧于天地間。
(常方舟,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來源:常方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