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2025年的全國高考和中考相繼結束,又一批中國孩子迎來了人生的分岔路口。從小學讀到大學,在“語數外、理化生、政史地”的文化教育中逐漸成人,走向社會,用人類學家任柯安(Andrew Kipnis)的話來說,這是中國社會普遍的一種“教育欲望”。普通初高中、大學生的生活,也更加受到公眾的關切。近年來,不論是“小鎮做題家”,還是“困在績點里”,故事的主角,都是這樣一批相對“主流”的學生。
2010年,當時剛剛完成碩士學業、在香港研究學習的董軒第一次來到“少林寺之鄉”河南登封。在這里,他看到了“教育欲望”的另一種版本:進山沿途,一家緊挨著一家的武術學校中,擠滿了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學子。在我國教育體系中,武校是一種職業學校,但和很多職校不同的是,武術學校似乎并沒有特別明確的職業指向,“有些學校會在招生簡介上寫上可以考慮當兵、高考單招等,但總體上來說,其實學生和家長們對出路是比較模糊的”。
這些學生從哪里來?為什么會選擇一條相對“偏離主流”的路?他們正在經歷怎樣的成長狀態?在短暫的登封之行后,這些問題一下子擊中了董軒。
采寫|劉亞光
《打拼未來:武術學校里的文化實踐與價值重構》
作者:董軒
版本:浙江大學出版社 2025年1月
2011年,任柯安的《治理教育欲望》(暫譯,
Governing Educational Desire)出版,董軒隨即給任柯安發去郵件,表示希望研究中國的武術。隨后,他順利地來到澳大利亞,在任柯安的指導下開啟博士生涯。
2020年,自稱“渾元形意太極門掌門人”的馬保國以一種另類的方式成為“頂流”:他與搏擊教練王慶民約戰擂臺,30秒內被擊倒3次,隨后在直播中以狼狽的狀態,說出了“不講武德”,“耗子尾汁(好自為之)”等網絡熱梗。在網友后續的調侃與狂歡中,對曾為中華文化瑰寶的傳統武術,大眾的質疑一時達到頂點。
董軒認為,其實公眾對武術學校的認知一直存在刻板印象和誤解,或是過分浪漫化武術教學,或是過于嘲笑或貶低,學術界更是鮮有人會將其當作嚴肅的研究對象。即便在他開展田野調查的十幾年前,情況也是如此。在“重文輕體”的主流教育理念之外,武校的環境確實有其特殊性。“好學生”和“壞學生”的評價,在這里變得微妙。在普通學校里被認知為絕對“差生”行為的打架,在這里卻可能是一個學生“優秀”的副產品:他可能在武學訓練課堂上表現極為優異。武校對身體訓練的強調,也讓“開棍”這種在外人視為體罰的做法,在這里成為一種特殊的嚴厲懲罰。
《少林寺》(1982)劇照。
不過,在武校的特別之外,董軒從朝夕相處的學生們身上,看到了更多的“普遍性”:許多因為父母務工留守的孩子,因為被認為“難以管教”,被家里無奈送到這里,他們討厭武力,卻對文學、藝術情有獨鐘;大多數學生平日里沉默寡言,承受枯燥繁重的身體規訓,卻在周末放風的網吧、KTV中互訴衷腸,痛哭流涕;被送來武校的女生只為了給弟弟“陪讀”,或是為了圓父親一個“功夫夢”……
2024年,深圳職業技術大學的學者徐平利出版了《尋找裴斯泰洛齊》(書評周刊曾推出專題《重尋職業教育》對話徐平利,文章標題及鏈接:)。在書中,他在歷史中打撈起被忽視已久的現代“職業教育之父”裴斯泰洛齊。在職業教育的肇始,裴斯泰洛齊提倡的是一種與生命高度聯結的、審美的職業教育觀念。工業革命后,隨著人類社會對經濟效率比拼的重視,這種觀念日漸消退。職校生遭遇的冷落,幾乎同步發生。
今年1月,經過漫長的修改,董軒有關登封武校的研究以《打拼未來:武術學校里的文化實踐與價值重構》的書名出版。這本書封面樸素,用董軒開玩笑的話說,“很驚訝會有人發掘到它”。對于書中研究的武校生群體,時至今日,他們也同樣很少被“看見”。近日,我們和董軒聊了聊他的研究。董軒說,高中時,他是不折不扣的差生,這段經歷驅動了他的很多研究。他的碩士論文研究的就是學校里的差生群體。“他們都不是現在輿論熱點里‘困在績點里’的985大學生,但需要我們更多的重視”。
董軒,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先后獲吉林大學新聞學學士、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碩士、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人類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人類學,出版有《重構常識:教育民族志的方法與文本》(2021)《打拼未來:武術學校里的文化實踐與價值重構》(2025)等。
“來武校,把身體練好就行”
新京報:在中國普遍“重文輕武”的背景下,武校常常是作為家庭“沒有選擇的選擇”,很多家里人覺得管不好孩子,就把孩子放到武校寄存。武校的學生來源,從你研究以來,這些年有變化嗎?公眾對武校的認知,和你的研究發現有哪些偏差?
董軒:我當年的觀察是,很多家長沒有在練武的出路上對孩子抱有太多期待,而是會把孩子視作“寄存”在這里,鍛煉幾年,往后再去做別的事,走別的路。我當年訪談過的家長,對于孩子的期待往往不是像標準城市中產家庭那樣,有很明確或者特別高的要求,更多就是“不犯法”“把身體鍛煉好”,因為“做什么都要有一個好身體”。這是我訪談的時候聽到最多的話。
《武術之少年行》(2008)劇照。
當然還有一些家長有別的期待,比如尋根式的,有東南亞的華裔家長,特地把孩子帶到登封來,讓他們體驗“最純正”的中華傳統文化。對他們來說,學武也是次要的,重要的還是傳統文化的根。
這幾年,我們的教育發生了一個明顯的變化。我做田野的時候,常規的學校好像還沒有特別明顯地重視體育,但這幾年,從國家的教育政策到各校自己制定的制度,很多都對學生體育運動有一個強制性的要求,希望達到“以體樹人”,通過身體的鍛煉,能讓學生在觀念、精神、道德上有一個提升。這和我當時在登封武校里看到的對學生身體的重視,有一些相似之處。也許隨著時間推移,我們慢慢注意到了過去那種重視考試——“文”的學習——需要有一個重新的看待。不僅是對待狹義的競技體育和體能訓練,還有對我們身心健康、以體樹人的重新理解,現在也需要被足夠重視。
新京報:在武校,“道德”或者說“素質”是一個很關鍵的話語,它不僅被學生用于定位自身,也是學校“改造新人”的重要目標。前兩年因為馬保國遭遇的爭議,“不講武德”成了一個網絡熱梗。現在的武校師生怎么看待“武德”?
董軒:就我的觀察來看,一些規模比較小的武術學校,師徒關系更傳統一些,或者可以說小武校更希望復刻傳統的師徒模式。一般在這樣的學校里,無論是師父還是武校老板,多少都和少林寺的脈絡有些淵源。他們特別強調師徒傳承,對他們來說,“武德”的修行是放在師徒關系的框架下來考慮的,比如弟子可能需要給師父做一些家務,干一些雜活。他們都住在師父家附近,像傳統的入室弟子或“家徒”一樣。在手把手“教”與“學”的模式中,“武德”的內涵浸潤在日常訓練、勞作的各個環節。
還有一種情況是規模較大的武術學校,一般致力于建立更嚴格系統的現代管理制度。在這樣的學校,教練更像一個班主任,區別僅僅在于在半軍事化管理的狀態下,他要跟著幾十個學生同吃同住,一起生活,出學校一樣困難。這種語境下再提“武德”,往往帶著現代學校管理的目的,比如不能隨意打架,這是違背“武德”的,更重要的是違背校規的,和學生職業發展的評價也是掛鉤的。
在這樣的一個情境下,當教練跟學生講,以及教練在理解“武德”的時候,他往往帶著一種現代學校管理方式和目的。例如,他在談論什么是有道德的時候,會說你不能打架。這不僅僅是在談論“打架”是作為一個違反道德的事情本身,還有一個暗含的邏輯:“打架”,違反了學校的規定,是跟個人的職業發展緊密相關的。當然還有一群人,是用批判性的眼光去看待“武德”的,比如去質疑有關對弟子的懲罰,哪些在今天看來合理,哪些不合理。所以在武校內部,“武德”的話語還是很復雜的。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新京報:武校訓練的內容中,扎馬步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符號——它留給人的印象幾乎是純粹的“吃苦”。但“吃苦”本身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包括很多家長會被各種武校開設的“矯治營”吸引也是這個原因。學生怎么看待這種“吃苦”文化?你在書中還提到,武校的環境讓體罰這種被常規學校視之為違規的做法合理化,“吃苦就是要挨打”,這種觀念在中國有怎樣的淵源?
董軒:從少林武術本身的修煉的角度來講,扎馬步、千層紙這些訓練本身首先是一種身體技術。比如打千層紙,是很有講究的,把很多層紙釘在一起用于練習出拳,紙的厚薄是相間的,很考驗學生出拳的力道,是對身體技術的控制。其次,在身體訓練的過程中,“吃苦”實際上是在與他人的關系敘事中被賦予了道德意義,這和中國文化強調“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內核邏輯是相通的。
我認為在中國社會里,在培養某種技術的職業學校,技術本身都會被賦予一些道德色彩。比如外界經常認為武術學校的人很容易找到工作,因為他們經過了某種“道德品質上的淬煉”。比如學過圍棋的人,會被認為更有耐心。勤不勤奮、能不能吃苦,這些道德層面的評價現在也用作價值排序,以此區分好學生、差學生。
在武術學校里面,有時候情況會更復雜一些。武藝是否高強是一種評價標準。與此同時,教練們會把大多數學校的這套價值體系——學生聽話或者不聽話,能吃苦或者不能吃苦,勤奮或者不勤奮——引入進來區分學生。這是另外一套話語。不同評價話語,在武校是交織在一起的。練武的特別之處在于,“吃苦”是能被肉眼觀察到的,你流出來的汗、痛苦的表情,都是“吃苦”的具象化。如果是學文化課,要怎么表現一個人學數學的“苦”?似乎沒有身體訓練直觀。
《武術班》(2009)劇照。
新京報:通過你的研究,我感覺武校這個空間存在一些悖論,比如,它本身高度封閉,學生和社會的聯系可以說被切斷了。這其實導致武校里的教育方法形成了一些“特例”。送孩子去武校的家長,很多其實也懷著一種矛盾的期望,希望孩子受鍛煉,又怕他們被虐待。近年來,隨著社交媒體的普及,有關武校體罰學生的爭議頻發,作為研究者,你會怎么看待武校的很多教育方法?
董軒:武術學校確實面臨一個復雜的問題:怎么能夠讓一個擅長打架的學生,只在有規則的擂臺情境下使用武力?我能觀察到的就是使用“武德”這個話語,認定武校里的優等生除了是武藝高強的,更是懂得控制好自己的身體和情緒的。他們會跟學生說,一個真正職業的武者不是懂得怎么“用勁”,而是懂得“收勁”,也就是點到為止的藝術。但現實情況還是有復雜性。我曾經看過判決文書網上關于武術學校的民事賠償的判例,這個數量其實是非常大的,很多都涉及受傷事故。
在我十幾年前做田野的時候,從學校的管理層的角度,他們已經明確要求教練們不能體罰。但是對一線教練來說,體罰確實是最簡單的一種管理方式,所以這中間是有張力的。不同教練體罰的“水平”也不同。比較資深的教練,相對會更好地掌握分寸。
我在書里也提到,體罰在武校叫“開棍”。有經驗的教練“開棍”不會把學生打壞,但也能把懲罰的效果達到。需要用這種懲罰處理的,往往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比如打群架。
這些年因為有了新媒體,各地的武校經常會有一些關于體罰的爭議爆出來。我有一個個人的觀察,如果是在最傳統的師徒關系里,師父懲罰弟子往往很講分寸,因為主要是為了點撥、教化。但在一些輿情事件里,我們經常看到的不是“師父-弟子”關系里發生的懲罰,而可能僅僅是體罰者的情緒發泄,怒火指向學生的身體。這和武校的組織形態的轉型是有關系的。比如我調研的時間點,一些武校為了吸引潛在生源,會把自己包裝成“戒網癮學校”等等,向家長們宣傳的是能進行孩子行為的“矯正”。這時候,曾經的師父就變成了“管理者”一樣的存在。
新京報:你在書里提到和武校生們一起唱KTV的經歷,在這里你看到了他們更豐富的另一面,他們表達了與學校里完全不同的、更強烈而真摯的情感。這是不是反過來說明,武校在情感教育上有很明顯的缺位?這種缺位是一種不只存在于武校里的普遍現象嗎?
董軒:當年我碰到的武校學生們有一個共性,話都非常少。這首先給我帶來的一個麻煩就是訪談的難度陡增,基本上很難做一個像我們這樣一兩個小時的長對話。但如果跟他們相處久了,你會了解到他們并不是來武術學校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他們中很多人是留守兒童,被隔代撫養,或者是父母即便和他們住在一起,平時也不是非常關心他們,慢慢他們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我書里提到,他們特別喜歡去上網,有時候甚至不惜冒著被全校通報批評、挨體罰的風險也要翻墻去上網。上網并不單純只是玩游戲,而是能在虛擬空間里尋找到一些親密關系的聯結。所以,武校里孩子的集體沉默,其實起源于校外。
當然,從武校本身來講,在我和他們的師生打交道的那些年里,我幾乎沒有看到他們提到孩子們的“感受”,好像情感在這里并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很多教練會說,他們當年就是這么走過來的——換句話說,在這些教練看來,武者在習武過程中可能本就需要壓抑自己的情感,比如,受傷了不能哭,哭會被認為是軟弱、脆弱的表現。在普通學校里,一個班主任批評了一個同學,會考慮是否刺激了他,傷了他自尊,在這方面更敏感了。但在我調研時期的武校里,這種考量是不大會出現的。
這是不是對武校孩子的一種情感壓抑呢?這是一個價值判斷,我不好下武斷的結論。我想可能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覺得這是一種壓抑,對于不想練武的人來說,也許確實是一種壓抑。武校里確實也有很多不快樂的孩子,比如我在武校里的一個室友,他就是一個不情愿被送來武校的孩子,練武不是他的興趣,他對文藝更感興趣。他跟我說他堅持不摘眼鏡,因為戴眼鏡的人是“有文化的”,和那些“武夫”不同,他就是過得很不開心。
職業教育提供的環境可能比較單一,但學生們是很復雜的。情感上的壓力,會導致這些少年需要尋找各種突破口。家境好的大手大腳地花錢,不斷換手機。
我沒有研究過別的職業學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同類學校存在的共性問題。對于武校來說,可能學校的高層也會想,這些孩子本身是帶著一些“問題”來到學校的,所以武校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要“改造”問題學生,讓他們能“重回社會”。在這種視野下,那些學生在這里感受到的“痛苦”,可能正是“改造過程”的證明。在這個意義上,“受苦”便是一個指向重回主流社會的重構過程。
武校里的女孩子們
新京報:不論是在公眾印象還是學術研究中,武校似乎都是充滿尚武的“男性氣質”的。在這種環境下,去學武的女生群體的處境變得微妙。你的研究發現,武校的女生一方面希望自己適應學校男性化的要求,另一方面又存在一些抵抗,比如不認為自己是“女漢子”。她們是如何安放自己的這種身份認同的張力的?
董軒:在校時間的長短,以及年齡,會很大程度上影響武校里的女生的狀態。我當時看到的很多太小的女生,并沒有很強的性別意識,受到這種困擾少一些。但是青春期的女生,很多都會有這種困擾。因為武校的評價體系里,練得好、打得好很重要。在這樣的環境里存在甚至“追捧”這樣的榜樣,女孩子也會想效仿,至少能得到老師們的贊賞,她們會去嘗試著讓自己顯得更像武校里的男生。但是有一些細節還是能透露出張力,例如,每到周日的時候,下午放假,我經常會看到很多女生穿著用現在的話來說特別“萌”的拖鞋或者睡衣出現在操場上,和平時整個人的狀態非常不一樣。
我書里也提到了一些研究,比如,Ezzell研究了美國高中女橄欖球隊隊員,發現她們通過構建“獨特的身份”,例如強調自己是異性戀、有“傳統”的女性吸引力等來區分“女生”與需要“男性氣質”的橄欖球運動員這兩個身份。受到尚武文化的影響,武術學校的女生必須發展出一套表演堅韌的策略,以在這種男多女少、崇尚狼性的文化的環境里保護自己。但她們也無意識地重構了所謂“女性氣質”,比如我訪談過的小薇,本身練武練得很好,男生給她起“男人婆”的外號,她對此表示拒絕,在她眼里,這是練武的女生特有的“獨立”。
紀錄片《龍之女》(2013)畫面。
之前有一個紀錄片叫《龍之女》,就專門拍攝了少林武術學校的女生群體,這里面就呈現出了復雜性。此外,之前一個記者拍過一張照片,也給過我很大的震撼,同時,我也覺得是一種特別好的隱喻。那是一個武校里拿了全國冠軍的女生,接受采訪的時候,手里抱著一只特別大的泰迪熊,在她身后的墻上,是一個李小龍露著腹肌的照片。
李小龍經典電影《猛龍過江》(1972)劇照。
不過,因為我是一個男性研究者,誠懇地來說,我不一定能完全認識到這個問題的真相,我只能講我觀察到的事情,很多事情我并不能直接去猜測。不過,有一點非常確切的感受,這些武校里的女生都在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經歷著無奈。比如我書里提到的小芳,家里把弟弟送來武校學武,擔心他學壞、受欺負,就把小芳也送過來“陪讀”。還有“女承父業”的小龍,爸爸是一個武術迷,把她送來學武是為了圓自己的武術夢,但她并不喜歡學武。盡管這些女生都是十幾歲的未成年人,但似乎都在“照護”別人的夢想。這可能是武校里的學生能折射出的更大的社會問題。
“在武校里等待成年”
新京報:武校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的出路常常和“做功夫明星”相連。但學生想象中武校出路越是浪漫化,在殘酷現實面前經受的落差就越大。這種“功夫夢”在武校學生中起著什么樣的作用?如今它還有感召力嗎?
董軒:在我做田野研究的那個時間點上,如果問武校的教練,他一般會說,他當年學武(更早一些時候),就是想要“成為李連杰、成龍”。但到了他們當教練的時候——尤其是電腦技術已經很發達——本身武術片的拍攝語境就在變,影視劇里對武術的身體要求在變低。那時候大家談得最多的是《臥虎藏龍》,那是一個功夫片轉型很成功的案例,他們意識到,原來不那么會打,也是可能出名的。
《臥虎藏龍》(2000)劇照。
所以那時候,武校里的孩子們即便真的是想學武,也對“打成名”不太樂觀,但他們會有自己對于夢想的“重構”。我當時就碰到一些孩子跟我說,他們希望在登封這兒接受武術訓練之后,再去山東學跑酷。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我完全不知道跑酷是什么,但他們已經很興奮地在跟我談論了,向我科普跑酷運動有哪些“大神”、需要怎樣的身體技術等等。
有些孩子的成熟讓我驚訝,學武其實只是一個鋪墊。比如有個孩子跟我說他未來想開一個拳館,這放在十幾年后的今天,也是一個那個年紀的小孩很罕見的夢想。但是他說得很認真,他說他爸爸跟他一起分析,覺得要對這個行業先有一個全方位的了解,所以還是應該先來學一下武。
他們會很細致地分析他未來有什么規劃,準備怎么落實。在田野里和他們朝夕相處,其實從我個人情感的角度來說,我覺得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外人刻板印象里的那種“功夫夢”。但夢想依然是重要的,比如跑酷,夢想或者希望是生活的支撐,是用一種對未來的想象、規劃來編織當下、個體感受的方法。在這一點上,無論是青少年還是成年人,其實都是一樣的。
紀錄片《中華武術》(1984)畫面。
新京報:你全書的結尾叫“在武校里等待成年”。我覺得“等待”在此的內涵特別豐富,可否展開談談?
董軒:學者Woronov(暫譯,沃倫諾夫)之前研究了南京兩所職業學校的學生,他用“消磨時間”(doing time)來描述職校學生的在校狀態,認為這種貌似沒有“生產性”的“消磨時間”實際上是快速變化的中國社會中的一種勞動形態。對職校的學生來說,職業教育的學歷可能并不代表知識或者技能的提升,但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學生的韌勁。所以,盡管職校學生每天在課堂上睡覺、打發時間,做一些看起來浪費時間的事兒,沒有“學習知識”,但并不意味著沒有付出“勞動”,沒有收獲。職校的“無聊”反倒磨煉了這些學生抵抗生活不確定性的耐心,一定程度上幫助他們面對畢業后服務業的高度流動性。
這個研究的啟發是,西方現代性對時間的理解,讓我們追求人生的每一秒都要有效率,都要創造價值,一旦我們一段時間無所事事,就是不對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但問題是,何謂價值,何謂浪費?在南京職校的這個研究里,學生們做的事情被界定為消磨時間。在武校,其實很多人也覺得學生們學的東西沒有什么實際價值。但這些真的是浪費時間嗎?從人生的角度來說,悖論也許是,有時候這種“等待”的狀態也是必要的,而有很多時間利用率拉滿的努力,卻往往是“消磨時間”,消耗掉的不僅僅是時間、對世界的好奇心,還可能同時磨掉了優雅的失敗和“漫不經心”生活的能力。
我不能簡單判斷武校學生的狀態是不是同樣是一種“消磨時間”。說它是人類學意義上的“閾限”狀態可能更恰當——它是一個人生的“中間態”,連接著人生的兩個階段。學生們在武校,可能并沒有指向一個明確的未來,但這段人生,對于他們來說,也各有意義。
新京報:在前人研究幾乎空白的情況下,研究武校學生這樣一個“非主流”的學生群體,給你的學術與思考帶來了哪些影響?
董軒:這個十幾年前做的研究帶給我的影響可能是多個維度的。首先是我會不斷反思師生關系,我現在也是研究生導師,導師和學生的關系在中國語境里常在“師門”這個概念之下被討論,既有“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意思,也可能還有“內”“外”的符號邊界感。在這個意義上,我在武校看到的所謂好的或者不好的師生關系,以及這種關系的演化發展,都會不斷提醒我怎么去做一個我認為合格的導師。
第二,因為工作的關系,我也會參與一些學校教育實踐的討論。我經常會在討論的時候提醒:一個政策或制度在一線實踐中會有怎樣的非預期效果?當年我研究的武校學生群體,其實也映射著這樣的非預期效果。例如,一個學生可能因為大的環境的變動,在老家和父母的打工地之間來來回回折騰,最后偏離了大多數同齡人的人生軌跡,走上了一條比較“非主流”的路。
第三,我自己現在主要做基礎教育研究,幾乎每個月都要去各種學校聽課、參與學校改進的研討。我可能會更多關注那些學校生活中“被忽略的學生”,比如,老師設計教學的時候,要把可能反應慢一點、跟不上的學生考慮進來。做公開課展示教案的時候,要把比較內向的孩子考慮進來。我現在指導學生的選題,其實也有這個趨向,他們做過口才學校學生、藝考生、高考復讀生等群體的研究,他們都不是現在輿論熱點里“困在績點里”的985大學生,但需要我們更多的重視。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采寫:劉亞光;編輯:西西;校對:劉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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