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的南通港碼頭,人聲鼎沸。狀元郎張謇站在岸邊,目光緊鎖著緩緩靠岸的客輪。當那位皮膚白皙、身材婀娜、舉止嫻雅、懷抱繡繃的女子在攙扶下踏上碼頭時,人群發出低低的驚嘆——誰能想到,這位風塵仆仆、面色蒼白的弱女子,正是名動京華的“神針”沈壽。
01
同治年間,沈壽出生于刺繡氛圍濃郁的江蘇吳縣,原名沈云芝,字雪君,晚號雪宧。父親沈椿在浙江當鹽官,家藏書畫頗豐,文化氛圍濃郁,妥妥的書香門第。沈壽少時聰明勤勉,從小跟著父親讀書識字,欣賞書畫,深受中國傳統藝術的熏陶,這給她后來在刺繡上的藝術成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沈壽從小對刺繡情有獨鐘。七八歲時,跟著姐姐沈立繡些花草游魚之類的,待技藝有所成時,便著手以刺繡之技臨摹家中書畫。著名學者俞樾見了她的繡品驚艷不已,賜其“針神”之名,
沈壽繡技高超的聲名響徹蘇州城,“蘇州才子”的余覺被其不俗的藝術氣息深深吸引,隨后便展開了猛烈的追求,二人不久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余覺懂畫理,能設計畫稿;沈壽精繡藝,能將畫稿化為神奇,才子佳人,琴瑟和鳴。
余覺名兆熊,字冰臣,號覺。原籍浙江紹興,也是書香門第,因父親早亡,家道中落,才流寓蘇州。余覺幼時聰明好學,才識過人,善書畫、廣交際”,1902年鄉試中舉。
雖然讀書沒得到太多功名,但書畫方面修養頗深。婚后他悉心將自己掌握的書畫藝術融入妻子的刺繡之中,使沈壽的繡藝脫穎而出,名揚蘇滬。
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十月,慈禧太后70歲大壽。在朋友推薦下,余覺找蘇州大家顏元畫了一堂《八仙上壽圖》,又經妻子沈壽的精繡,給慈禧獻上了美妙絕倫的錦繡壽禮。老太太觀后大喜,親賜“福”“壽”二字給余沈夫婦,她也因此改名為沈壽,名滿京華。
乘著太后高興,余覺及時上書朝廷建議創辦女子刺繡學校,獲得批準,創辦了中國第一所公立刺繡學校。在他的提議下,沈壽也被任命為商部繡工科總教習,專門教授繡女。夫妻倆一個長袖善舞,一個身懷絕技,實在是天作之合。
《意大利皇后像》沈壽
為了學習新型的刺繡手藝,后來沈壽去日本學習。西方的素描、水彩、油畫、攝影等藝術為沈壽又打開了一扇大門。她通過對光和影的處理,創造出了舉世聞名的仿真繡。
沈壽指尖翻飛,繡出的《意大利皇后像》曾作為國禮令異邦驚嘆;她繡制的《耶穌像》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摘下金獎,讓世界看見東方藝術之巔。她的前半生,如同針尖上的傳奇。
02
如果說余覺是沈壽少年時的愛情夢,那么張謇便是她最撫慰心靈的知己。
1904年,兩人結婚11年后,沈壽懷孕了。可為了給慈禧太后獻壽禮,為了趕制繡屏,沈壽操勞過度導致早產,身體受到極大損傷,被診斷為“終生不育”。
辛亥革命之后,繡工科解散。沈壽于1912年10月遷居天津,開辦了一所自立女紅傳習所。1914年,張謇(中國近代實業家、政治家、教育家,主張“實業救國”)在江蘇南通創辦女紅傳習所。夫婦二人應張謇之邀,前往南通建傳習所,招生收徒,培養繡女。
張謇是清朝最后一位狀元郎,主張實業救國,教育興國,在南通親手打造出一座近代城市的雛形。他深知,沈壽的價值遠不止于一位刺繡大師,她更是一顆能夠點亮無數女子命運的星火。
他需要一個沈壽,不僅為南通織就一張藝術名片,更想織就一方文化沃土。
來南通后,余覺受張謇之命為公事“時離南通”,夫妻倆離多聚少,更無暇為家庭購置穩定的住宅,沈壽獨身住在女師范學校宿舍里三年。。1915年,張謇辭去總長一職回到南通。這時沈壽開始患病。女工傳習所東側“濠陽小筑”建成后,為方便沈壽就近教學授課和靜養,張謇將小筑一半借出,勸她遷到環境清靜的“謙亭”靜養。
沈壽身體虛弱得幾乎難以下樓,張謇便每日親自登樓探望,細致如父兄。他不僅延請名醫,更在病榻前親自研讀醫書,為她調配藥方。沈壽病重期間,張謇親筆書寫的藥方竟積攢了厚厚一沓。因為沈壽喜詩詞,張謇便收其為徒,還精挑細選了73首古詩,詳作注解,制成專屬于沈壽的《沈壽學詩讀本》。
沈壽亦不負重托。病痛纏身之時,她仍堅持斜倚在繡繃前,用顫抖的手為學生示范針法。身體愈是困在病榻,靈魂愈要在針尖上行走。她將畢生絕學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將西洋光影技法與傳統“仿真繡”融會貫通,開創了“沈繡”一派新風。
在張謇構建的堅固而溫暖的支持體系中,沈壽的藝術生命獲得了第二次輝煌綻放。她的病體或許未曾康復,但她的藝術卻在南通這片土地上扎根、繁茂。當學生們的巧手在南通的繡繃上繡出細膩的花鳥山水,當“沈繡”之名漸成金字招牌時,張謇所期待的“母實業”藍圖,正一針一線地化為現實。
但來到南通后,夫妻倆感情卻有了巨大轉折據說,借沈壽養病,張謇拒絕余覺進駐,余覺只能“余乃避嫌,仍不與妻同居,虛有次家庭之名。”他在《痛史》里描述:“沈壽偶恙,張親伺湯藥,無微不至;沈壽偶而外出,張心急慌忙,動色勸阻,謂病不宜勞;濠陽小筑的后半舍,張辦公于斯,會客于斯,寢食于斯,又辟一便門直達沈壽居室之東屋,經常自由出入。”
《耶穌像》沈壽
也許是出于對妻子與張謇之間萌動的情意而憤怒,或許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困擾,生活本就不夠檢點的余覺邁終于出了那一步。1915年沈壽赴舊金山參加第20屆世博會,以創新的仿真繡法繡制的《耶穌像》榮獲第一金質大獎期間,余覺以妻子不能生育為由,公然納了兩房姨太太。
這對視藝術與情感皆需純粹、身心早已傷痕累累的沈壽而言,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賴以支撐的精神世界與情感依托轟然崩塌。她不僅是失去了一個孩子,更是在丈夫的選擇中,失去了婚姻的意義和作為妻子的尊嚴。
情感的裂痕,在失去希望與身體的苦痛中悄然滋生、蔓延,事業理念的分歧也逐漸顯露。余覺更看重繡品的商業價值與市場運作,而沈壽則全身心執著于藝術本身的精進、創新與純粹傳承。曾經的“神針俠侶”,漸行漸遠。
回想昔日的心靈相通,余覺不是沒有負疚。他在《痛史》中寫道:“妻重違余意,始舍津赴通。余之負疚于妻,寧堪言耶,寧不痛耶!”
1918年,沈壽再度身染重病,因“懼其藝之不傳”,張謇在延請名醫為其治病的同時,提議由沈壽口述,自己親自記錄并整理其刺繡藝術心得,共同完成一部刺繡史上最完整的刺繡工藝和理論書籍——《雪宧繡譜》(1918年完成,1919年由翰墨林書局出版),上海商務印書社將之譯成英文版《中國刺繡術》,與1937年2月印刷發行。
“授繡八年,勤誨無倦。”(張謇語)1921年6月8日,沈壽的生命終如耗盡絲線的繡針,停在四十八歲。她走時留下遺言:愿葬于南通,永不與夫同葬。張謇,這位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實業巨子,此刻難掩心中波瀾,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地位、名聲,撲倒在沈壽的遺體上老淚縱橫。他親自主持其身后事,將沈壽安葬于能望見長江的狼山腳下,墓碑上“美術家吳縣沈雪宦女士之墓”一行字,并為她寫下《惜憶四十八截句》。
張謇為沈壽所題“繡圣”二字,亦非尋常溢美。這簡短二字背后,是他對沈壽畢生成就的最高認可,也凝結著一種深沉而復雜的情愫。
03
沈壽離世后,張謇在寂靜的深夜整理她的遺稿《雪宦繡譜》。燈下,他提筆寫下序言,一句“獨來獨往,不求人知”,道盡沈壽一生孤高清寂的藝術追求,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投射?那蘸滿墨汁的筆尖之下,深埋著多少欲言又止的言語與情思?
1926年,張謇于南通辭世,他的墓地正對著狼山,與沈壽遙遙相對……
他一生從未對沈壽越禮一步,卻為她創造了最自由廣闊的天地。濠陽小筑的繡樓,是她的庇護所,更是她藝術翱翔的起點;女工傳習所,是她的講壇,更是她精神不滅的豐碑。張謇給予沈壽的,是超越私人情感的、更為深沉的成全——是尊嚴,是價值,是讓她枯萎的生命在藝術和教育中重新綻放光華的可能。
在沈壽靈前,張謇曾悲嘆:“世有欲知吾兩人者乎?視之詩。” 他以詩為證,將那些不便言說、不必言說的萬千心緒,鄭重地托付給了文字與時間。
八年心血,三百多名學子從傳習所走出,她們帶著“沈繡”的技藝與精神走向各地。張謇與沈壽共同點燃的這盞燈,早已照亮了更多女性腳下的路。
張謇曾言:“父教育而母實業。”他對沈壽的敬重與扶持,早已超越了個人情愫,升華為對“母實業”這一宏大理想的躬身實踐。他深知,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復興,需要無數雙手共同織就——男人的手開拓實業疆土,女人的手則繡出文化的精魂與尊嚴。
最深切的愛意,往往不是占有,而是默默鋪就一條路,目送所愛之人奔赴屬于她的星辰大海。
南通博物苑里,沈壽的繡作依然光艷如新。針針線線,繡盡繁華,也繡著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里,一個男人以畢生克制所成就的深情。
他以一座樓安放了她風雨飄搖的后半生,更以一座城托起了她永不墜落的藝術星辰。這種情誼,無言卻深重如山,不占有卻成全了永恒。
參考文獻:
余覺《余覺沈壽夫婦之南通痛史》
張謇《張謇存稿》
陳克堅《沈壽的病史、余覺的痛史和張謇的情史》
圖片來源:網絡,侵刪!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