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瓦那破舊的老城區街頭,一群古巴老人正圍坐在一起打麻將。他們手中多米諾骨牌般的麻將牌碰撞出清脆聲響,臉上不見焦慮,只有沉浸在游戲中的專注。
這副景象仿佛是這個國家的縮影,資源匱乏,但生活節奏依然從容不迫。然而這份從容背后,是一個令人困惑的經濟現實:古巴經歷了蘇聯30年的全面援助和中國20余年的持續支持,至今仍深陷經濟困境。
若時光倒流至1980年代,站在哈瓦那街頭,你很難想象這個國家會陷入如此困境。
那時,滿載蘇聯石油的油輪絡繹不絕抵達古巴港口,國營商店貨架上擺著來自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商品。孩子們在蘇聯援建的學校上學,病人在蘇式醫院接受治療,整個國家在“老大哥”的庇護下運轉順暢。
當蘇聯轟然解體,古巴的經濟支柱瞬間崩塌。東方又伸出了援助之手,中國接過了接力棒。二十多年過去,就在今年6月,中國貨輪剛剛在古巴馬里埃爾港卸下1584噸緊急援助大米,后續還將有6批總計2萬噸糧食跨越重洋而來。
中國駐古巴大使馬輝在交付儀式上說得懇切:“這是兩國長期以來同舟共濟、守望相助精神的具象體現。”
為何一個被兩個大國接力“豢養”半個多世紀的國家,至今仍在貧困線上掙扎?答案就藏在古巴特殊的生存史中。
蘇聯的“溺愛”
1959年,菲德爾·卡斯特羅領導的革命取得勝利后,新生的古巴政權面臨美國的全面封鎖。就在這個加勒比島國岌岌可危之際,蘇聯伸出了援手。蘇聯對古巴的援助遠不止雪中送炭,而堪稱一場持續三十年的“溺愛”。
蘇聯對古巴的經濟輸血是全方位、系統性的。莫斯科以遠高于國際市場的價格購買古巴蔗糖,又以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向古巴出售石油。
從1960年代到1980年代,古巴85%的蔗糖出口都流向了以蘇聯為主的社會主義陣營,這種特殊安排為古巴創造了166億美元的蔗糖價格補貼。
同時,古巴70%的糧食依賴蘇聯供應,這些糧食以“超級便宜的價格”輸入古巴,確保了島國不會發生饑荒。
更令人驚訝的是蘇聯在能源領域的慷慨。蘇聯每年以“白菜價”向古巴提供約1300萬噸成品油,而古巴實際只需要1000萬噸左右。
從1982年開始,蘇聯甚至允許古巴將多余的300萬噸石油在國際市場上轉售獲利。這筆意外之財一度成為古巴第二大外匯來源。
蘇聯的援助遠不止于此。蘇聯專家幫助古巴改造了156家糖廠,新建了9家現代化糖廠;援建了古巴近一半的發電能力;甚至在古巴啟動了拉丁美洲首座核電站的建設計劃(后因蘇聯解體而終止)。
1960-1983年間,蘇聯對古巴的各種補貼總額超過234億美元,包括蔗糖補貼166億、成品油補貼66億、鎳礦補貼2.2億。
在這樣全方位的庇護下,古巴建立了一個奇特的溫室經濟。卡斯特羅政府無需為經濟效率擔憂,也不必為國際競爭發愁。
蘇聯的援助讓古巴維持了全民免費醫療和教育體系,甚至使古巴民眾有閑暇在街頭悠閑地打著多米諾麻將,這種從中國傳入的游戲,已成為古巴街頭文化的標志性畫面。
當1991年蘇聯國旗在克里姆林宮降下時,古巴的經濟溫室瞬間崩塌。統計顯示,當時古巴人均欠蘇聯3000美元外債,加上其他援助,蘇聯為每個古巴人投入的資金高達5000美元。
沒有了蘇聯的持續輸血,這個習慣了溫室生存的國家陷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
中國接力
1991年寒冬,當莫斯科紅場上蘇聯國旗最后一次降下時,哈瓦那的卡斯特羅面臨一個冷酷現實:古巴的“經濟氧氣”被切斷了。就在這個島國搖搖欲墜之際,遙遠的東方伸出了援手,中國悄然接過了援助古巴的接力棒,這一接就是二十多年。
與蘇聯的全方位“包養”不同,中國的援助更加精準務實。當古巴因失去蘇聯石油而頻發停電時,中國送來了發電機;當古巴糧食短缺時,中國的糧食援助跨越太平洋而來。2024年3月,當古巴陷入“復雜經濟時期”(古外貿外資部長佩雷斯-奧利瓦語),中國政府啟動了新一輪緊急糧食援助計劃。
這場跨越半個地球的糧食救援行動有條不紊地展開:首批408噸大米在4月通過6架次包機直飛哈瓦那;6月4日,1584噸海運大米抵達馬里埃爾港;后續6批共計2萬噸大米將在6、7月陸續運抵古巴港口。
在交付儀式上,中國駐古巴大使馬輝道出了中古關系的真諦:“上述糧食援助是兩國長久以來同舟共濟、守望相助精神的具象體現。”
但中國援助遠不止于應急糧食。面對古巴的結構性困境,中方正與古巴“共同研究實現農業可持續發展的中長期解決之道”,包括加強農業技術合作、提高古巴糧食生產能力等。
這種“授人以漁”的思路,體現了中國對古巴發展問題的深刻理解。
古巴領導人對中國的援助心懷感激。古共中央服務部長羅德里格斯、外貿外資部長佩雷斯-奧利瓦等高層官員悉數出席了中國大米交付儀式。
佩雷斯-奧利瓦在致辭中特別強調:“我們確信該援助將使我國西部和東部地區的大量人口受益。”他同時將古巴困境歸因于“多年來美國政府肆意對古巴施加制裁”,點出了這個國家經濟困局的深層根源。
中國對古巴的持續援助,是社會主義國家間團結協作的見證。從1990年代至今的二十多年間,中國始終秉持“堅持中古長期友好的方針不會變,支持古巴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不會變”的原則。
這種不離不棄的兄弟情誼,為古巴提供了蘇聯解體后的生命線,也為這個加勒比島國保留了社會主義的最后火種。
古巴經濟的結構性困局
站在2025年的關口回望,古巴經濟呈現一個令人費解的謎題:它先被蘇聯“養”了32年(1959-1991),又被中國“扶”了34年(1991至今),整整66年的大國輸血為何仍未能讓它自立?答案深藏在古巴經濟的結構性困局中。
單一經濟結構是古巴難以自愈的頑疾。曾經輝煌的制糖業如今奄奄一息。1990年古巴糖產量還維持在800萬噸水平,到2021年驟降至80萬噸,這是1908年以來的最低點,僅為1990年代的十分之一。
2023年的情況更糟,全國糖產量僅35萬噸。今年收割季結束時,產量只完成計劃的58%,不到30萬噸。“這是一場災難”,古巴經濟研究中心的胡安·特里亞納教授痛心地指出,“如今古巴的制糖業幾乎不復存在。”
制糖業的崩潰引發連鎖反應。傳統上古巴年產糖70萬噸內銷,其余出口創匯。如今產量連國內需求都無法滿足,更遑論出口。
更嚴重的是,缺糖導致古巴另一張國家名片,朗姆酒產業岌岌可危。“沒有糖就生產不了酒精,自然也就沒有朗姆酒”,古巴經濟學家奧馬爾·埃弗萊尼直言。古巴人自嘲的俗語“沒有糖就沒有國家”正成為殘酷現實。
美國持續60多年的經濟封鎖像一道緊箍咒。當中國大米今年6月運抵馬里埃爾港時,古巴外貿外資部長佩雷斯-奧利瓦在致辭中控訴:“由于多年來美國政府肆意對古巴施加制裁,產生了非常嚴重的消極影響。”
封鎖使古巴難以獲得先進設備,無法正常開展國際貿易。糖廠工人米格爾·古茲曼抱怨:“卡車不夠,燃料短缺(自6月1日以來油價上漲五倍)意味著我們有時需要幾天時間才能工作。”這種生產延誤在古巴各行業比比皆是。
古巴自身的經濟模式也亟待改革。盡管勞爾·卡斯特羅2011年撤銷糖業部,成立AZCUBA商業集團試圖改革,但效果不彰。
專家指出,古巴面臨“國有企業效率低下、市場化改革進展緩慢、私營企業發展面臨各種困難”等結構性難題。計劃經濟的慣性讓古巴難以適應全球化競爭,就像溫室花朵難以適應野外生存。
在哈瓦那街頭,老人們依然悠閑地打著麻將,但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日益艱難。
古巴經濟學家在分析困境時指出多重因素疊加:“在新冠疫情、烏克蘭危機、氣候變化等多種因素疊加下,世界糧食安全面臨嚴峻挑戰”,而古巴作為小島國尤為脆弱。長期依賴外援形成的“援助依賴癥”,使古巴經濟缺乏自我造血能力和創新動力,形成惡性循環。
大國援助的悖論
當中國援助古巴的新一批大米在哈瓦那港口卸貨時,一個尖銳問題浮出水面:為何大國半個多世紀的援助未能讓古巴自立?古巴的困境揭示了一個殘酷的援助悖論,外部援助在緩解眼前危機的同時,也可能削弱受援國自主發展的動力。
從蘇聯到中國,援助模式存在本質差異。蘇聯的援助是“全方位包養式”的,從糧食、能源到工業品全鏈條供應,甚至允許古巴轉賣蘇聯石油獲利。
這種模式雖保障了古巴的短期穩定,卻導致其經濟嚴重畸形:設備更新停滯、技術人才斷層、產業單一固化。1990年古巴糖產量還能維持在800萬噸,到2023年竟暴跌至35萬噸,正是產業能力退化的鐵證。
中國的援助則轉向“授漁模式”。在提供緊急糧援的同時,中方明確表示正與古方“共同研究、積極探討實現農業可持續發展的中長期解決之道”,聚焦“提高糧食生產能力,捍衛糧食主權”。
這種思路轉變抓住了要害,古巴農業生產力嚴重不足,70%糧食曾依賴蘇聯進口,如今仍無法自給自足。
古巴經濟困局本質是雙重依賴癥候群:一方面是美國封鎖導致的外部循環受阻,另一方面是計劃經濟積弊造成的內部動力不足。當AZCUBA集團取代糖業部時,古巴糖業卻繼續萎縮,折射出體制改革未能觸及核心問題。
工人抱怨“材料過時、工具生銹”的背后,是整個產業體系的技術停滯。
國際關系中的地緣杠桿曾讓古巴獲利豐厚。冷戰時期,古巴憑借反美橋頭堡的戰略價值,從蘇聯獲取超額補貼,1982年蘇聯甚至允許古巴轉賣300萬噸“用不完”的蘇聯石油。
但這種戰略紅利是雙刃劍:古巴經濟學家坦言,特朗普的激進貿易政策及拜登的延續政策加劇了古巴困境。當國際格局變化,地緣價值縮水,特殊待遇也隨之消失。
2014年俄羅斯免除古巴288億美元債務的“義舉”,看似慷慨實則折射出援助的無奈,古巴根本無力償還。這種債務豁免雖然緩解了古巴壓力,卻也弱化了其改革動力。
如今古巴經濟轉型面臨三重矛盾:如何在維持社會主義制度前提下激活市場要素?如何在技術落后的條件下提升產業競爭力?如何在美國封鎖中開辟國際經濟合作空間?
古巴糖業專家迪奧尼斯·佩雷斯承認:“目前幾乎沒有煉油廠在運作”,這句話幾乎可視為整個古巴經濟的隱喻。
當中國船只不斷運來救命糧時,古巴需要的不僅是糧食,更是一場觸及靈魂的經濟變革。
畢竟,六十六年的大國援助證明:沒有內生的改革動力,再多外部援助也填不滿發展的無底洞。
加勒比海的啟示錄
2025年7月,哈瓦那海濱大道上,中國援建的高層住宅正在施工,而旁邊殖民時期的老建筑墻皮剝落。這種新舊交織的景象恰如古巴經濟的縮影,在斷壁殘垣中尋找新生。
從蘇聯時代的“溫室花朵”到后冷戰時代的“援助依賴癥”,古巴的教訓警示著所有發展中國家:地緣政治的紅利終會消退,大國援助的盛宴難以永續。
古巴糖業的崩潰敲響了最刺耳的警鐘。當AZCUBA集團的官員承認“幾乎沒有煉油廠在運作”時,他們道出的不僅是一個產業的衰亡,更是一種發展模式的困境。
中國援助大米能緩解古巴人的饑餓,但要讓這個國家真正站起來,需要的是刮骨療毒的改革,打破計劃經濟的桎梏,激活市場活力,重建產業競爭力。
正如古巴街頭麻將桌上的老人明白的道理:贏牌不能只靠好牌友,更得自己摸到那張關鍵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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