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pixabay
說來慚愧,活到四十歲,我才第一次吃到掛綠荔枝。
我并不是荔枝愛好者,但最近卻憑“美食博主”的虛名受邀參加了一次廣東荔枝的品鑒活動。
傳說中最高拍賣到五十多萬人民幣一顆的老樹掛綠荔枝也在其中——主辦方反復強調,這次拿給大家品嘗的,是真正的老樹掛綠,而非市面上依靠嫁接誕生的良莠不齊者。
坦率說,掛綠入口的那一剎那,我是失望的。
不是說不好吃,而是那種緊實甚至脆韌的質地、汁水較少而味道過分濃郁的口感,讓我懷疑吃的不是荔枝,而是一枚加入了荔枝風味香精的紅毛丹。
當晚回家,我一口氣炫了半斤冰鎮妃子笑。汁多、肉嫩、入口化渣,甜得爽利清新——這才是荔枝嘛。
如果非要比擬,我覺得掛綠仿佛是給宮廷寫賦的老文人,捧著筆管講儀態講內涵;而妃子笑則是那個在夏夜里笑得酒窩都泛光的鄰家小妹,一口甜水灌進喉嚨,立馬滿臉舒坦。
于是,我不禁懷疑:是我的味覺太粗鄙,欣賞不了掛綠的“風骨”?還是那些明清時代贊美掛綠荔枝的文人雅士,味覺出了什么問題?
贊美掛綠荔枝的,大多是明清時代的嶺南文人,比如屈大鈞、梁佩蘭、張維屏,他們寫的“一樹增城名掛綠”“掛綠凝冰知在念”等句子常常被荔枝商人援引,作為掛綠身價倍增的名人背書。
但論及代言名人,誰又比得上“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杜牧?
能撩動貴妃一笑的妃子笑,其滋味自不待言,這是來自盛唐的快遞傳說,更是中國人對水果的最高評價。
但事實上呢?
荔枝不是化石,它是活的果木,是被反復挑選、不斷馴化的農作物。在植物世界,時間比刀更銳利。剪去不甜的、去掉裂果的、丟掉產量低的、淘汰運輸差的,剩下的,就是我們今天的“優選”。
換句話說,所有水果品種,都不是天然存在,而是不斷被人類“修飾”的結果。
所以,我們吃到的妃子笑,絕不是大唐時代的妃子笑;我們吃到的掛綠,也不是明清時代的掛綠。它們今天的滋味,已經不可能是歷史上那個味道了——種質早就換了、氣候也變了,荔農的審美、市場的口味乃至育種的目標,全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打個比方,日本人在千禧年前后選育出了純甜無酸,帶有玫瑰香氣的晴王葡萄,它符合當時人們的口味,在短短幾年內火遍亞洲。
但人的口味是會變的。
當人們不再喜歡齁甜的口感,轉而開始鐘愛酸甜比更和諧的葡萄時,晴王只能被請下神壇,取而代之的是島根縣的神紅葡萄、岡山縣的貓眼葡萄——它們才屬于今天這個時代。
荔枝,也是如此。
唐朝的妃子笑、明朝的掛綠,到現在已經不知被選育了幾十幾百遍,剩下的只有它們的名字。事實上,妃子笑是20世紀末培育出來的新品種,母本是黑葉,父本是糯米糍,兼顧了香味、果肉柔嫩與產量,是市場經濟的優等生。甜、多汁、核小,當然能贏得消費者的一致好評。它廉價,并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產量穩定、管理容易、流通順暢。
而今天的掛綠,則是以“北園綠”“觀音綠”等為代表的廣義掛綠品系,它們是一種帶有果蒂青筋的糯米糍系荔枝變種,極難培育,掛樹時間長,但果皮容易裂、運輸損耗大,基本只能“原地尊享”。
這才是高價的本質,而非味道多么驚艷的味道。
去年開始至今,我組織了5次馬來西亞榴蓮之旅,在6-7月的產季,與83位小伙伴們一起深入檳城浮羅山背的世界級榴蓮產區,品嘗了共計27種樹熟榴蓮。
除了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貓山王、黑刺之外,還有不少至今未在馬來西亞農業部注冊編號的原生種;或是已經注冊編號,但尚未起中文名的小眾品種。
每次活動中,我們都會讓大家為自己最喜歡的一種榴蓮投票,票選結果如下。
很顯然,大家的投票結果相當分散,除了國內最常見的金枕頭榴蓮那種甜膩之外,原生樹熟榴蓮還會出現澀味、苦味、酒味、麻味、奶油味、花果味、草本味乃至魚蝦腥味種種奇妙的口感。有人愛之深切,有人避之不及。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為什么中國進口最多的是金枕榴蓮?
除了成本考量、外交地緣關系沿革等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金枕榴蓮的運輸穩定性最高、風味單一性最強——如果人們認知中的榴蓮就應該是甜膩綿密、略帶發酵臭味,它就是最保險的、最不容易產生消費糾紛的選擇。
荔枝,也是如此。
很大程度上來說,妃子笑就是荔枝里的金枕榴蓮。它廉價、高效,果肉口感、香型層次、風味穩定性、抗病蟲能力,統統都是育種時的考量。而這些“幕后功臣”,其實是廣東省農業科學院果樹所、華南農業大學果樹專業的專家們,和那一代代默默無聞的荔農。最核心的“妃子笑”三個字,則精準地凸顯了廣大北方地區百姓對荔枝的基本想象。
如果你恰好生在荔枝的產區、如果你天然生就了一條善于辨別荔枝滋味并且樂于使用的舌頭、又或者你有閑情有余錢愿意在荔枝產季專程去一趟兩廣荔枝產區,那么前去探索荔枝里各式各樣的風味,一定會是一趟別致的旅程。
這其中,有適合你的,也有不適合你的。味道好壞,都是個人喜好,和貴賤毫無關系。
就如很多人愿意為了樹熟榴蓮專程飛一趟馬來西亞,它代表的是一種探索味覺世界的人生樂趣,而不是精益求精去吃“更好的”漂亮飯。
比起口味,價格或許才是人們關于“好壞”的第一個誤判。
小品種的榴蓮不便宜,小品中的荔枝也是,但它只與產量、運輸保存成本有關,與享用者是誰無關。
很多人迷戀掛綠,其實是在迷戀那個“仙進奉”的幻想——宮廷御用、千里挑一、歲貢珍品,聽起來就像舌尖上的珠寶。而妃子笑被批為“土”“俗”“不高貴”,只是因為它出現在街頭巷尾,連菜市場大姐都能端幾斤回家泡冰箱。
事實上,在明代以前,中國的“貢品”,并不總是最好的。
在制度上,“貢”更多是一種政治儀式,而非真正精挑細選的味覺優勝者。宋代《夢粱錄》記載,地方官往往“先集市貨,以充貢物”;《元史》亦有“民困于貢”的批注,指的是各地為了完成貢賦,往往草草應付,有時甚至以劣充優。
換句話說,貢品制度,更像是一種行政攤派,而不是美食大獎。
皇帝吃到的,往往是“最順利送到京城”的,而不是“最甜、最香、最新鮮”的。像荔枝這類易腐易壞的生鮮水果,在冷鏈未成、交通依賴人力的年代,千里迢迢送往京城,所費不貲。能順利抵達宮廷的,要么是硬實不裂的耐儲品種,要么是提前采摘、尚未成熟的果子。
“仙進奉”之所以能成“進奉”,并非因為它真的比嶺南其他荔枝更好吃,而是它恰好皮厚、不裂、掛樹時間長、個體小巧,不易壞、不易爛、便于裝盒,于是適合“進奉”。
至于“最好吃”的那一批荔枝,大概率還是被當地的達官鄉紳或荔農自留了。
所以我們今天看“貢品”,不能只看它的頭銜,而要看它的旅程、它的構造、它被誰選出、又為何能被送出。真正“最好吃”的食物,多半從來都不走最遠的路。
但到了清代,“貢品”一詞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明以前,貢賦制度更多是一種中央對地方的抽取,帶有攤派意味,地方官員常常是“能交差即可”。而清代則不同,在滿清高度集權與儀式化的政治語言中,“貢”不僅是行政行為,更是榮耀,是對皇權的宣誓。
清人筆記中常可見“貢品為上”“御用即精”的表述,民間也熱衷于用“貢茶”“貢米”“貢果”來包裝地方產品,哪怕這些所謂“貢品”,從未真正上過貢道。
這與清代社會整體的“言必稱上諭”“事事看龍意”的君本位等級文化有關。一方面,皇權幾乎成為審美的最高指令:皇帝喜歡吃什么,臣民也跟著趨之若鶩;另一方面,“御用”“進貢”逐漸內化為一種消費心理的標靶——不管是不是真貢,只要能冠上“貢”字,就等于戴上了金章玉印。
這種心理,某種程度上,確實與“奴才文化”有關。
在一個皇權不只是政治權力、而是審美權力的社會里,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變成了政治立場的延伸。就連水果,也必須“追隨圣意”。
于是,“仙進奉”“御園貢品”“皇帝最愛”成了最有效的商品標簽——它們不代表最好吃,而代表一種最難得、最尊貴、最接近皇權中心的象征資源。
它不是味道的代表,而是身份秩序的投影。
曾經的貢品,如今的商品;過去的貴族味蕾,如今的全民口福。掛綠也好,妃子笑也罷,若能在炎夏里讓你多喝兩口水、笑出一聲“哇,好甜”,那它就是好荔枝。
總而言之,味覺最可信的標尺,不在傳說里,而在每一個你我吃得開心的當下。請回頭看看那顆你剩下沒吃完的荔枝,答案也許已經在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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