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米莉瑤 孫萊婭 于皓月
過去幾年,國企成了許多畢業生就業的最優選擇。很多人認為,國企收入比公務員高、壓力比大廠小、穩定性比私企高……不過,真正進入國企的年輕人卻有不一樣的感受。除了工資待遇、工作強度等可見因素,他們更要面對體制內規則的無形約束。在夢想與現實的一次次沖撞中,有人倍感無力,苦悶無處宣泄,而青春的能量、創造力卻漸漸流失。選擇逃離還是繼續接受磨礪?我們采訪了幾位畢業后進入國企的年輕人,其中兩位的故事很有代表性。一位進了銀行,一位進了建筑國企。
嘉音:曾經的夢想被框進籠子里
嘉音的大學是一所女生偏多的外語院校,氛圍自由而包容。她性格外向,喜歡交朋友,最幸福的時刻是“和朋友一起創作”。學習法語的間隙,她喜歡在豆瓣上搜集書單、影片,并洋洋灑灑地寫下自己的感受。
大學前三年的生活自由而快樂。進入大四,同學們的狀態突然變了。宿舍里少了暢所欲言的閑談,大家都悶在自己的床簾里,鍵盤噼里啪啦的響個不停。在謀出路的緊迫感裹挾下,嘉音也加入了圖書館的考研大軍。結果她的分數和復試線擦肩而過,研招網上渺無音信的調劑,澆滅了她心中最后一點僥幸。她只得一頭扎進考公和找工作的大潮。
“多留意招聘會和招考信息,找工作的事上上心,多投投央國企”,類似的催促成了父母視頻通話的固定結尾。打開微信朋友圈,清一色的研招網截圖和大廠offer刷屏。對于工作的想象,她曾經“希望不受條條框框的束縛,能做一些創造性的工作,比如自由攝影師”。但在危機感的壓迫下,“是不是我喜歡的已經不重要了,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就夠了”。
穿梭于春招會場和各類筆試面試,在一番折騰還是沒有結果之后,嘉音把簡歷投遞到離家很遠的省份的一家銀行。終面那天,她站在銀行大理石大廳里,余光瞥見落地窗映出的自己:深棕頭發,裸色指甲,襯衫扣到最上一顆,這是之前的自己不會有的樣子。
收到銀行的錄用通知,她如釋重負,父母也松了口氣。這份在外人看來還算體面的工作讓一家人心理踏實。
畢業后進入銀行,嘉音最初的工作是在柜臺輪崗。
一位客戶家里辦喜事,要換很多零散的新錢。嘉音沒有聽同事的勸阻,滿足了客戶的要求。但這份善意卻在24小時后換來了斥責。這位客戶對著她怒吼,因為新鈔不是連號的。同事勸她“不要輕易與客戶共情”,嘉音也開始思考,對待工作是不是該冷漠一些。
嘉音在窗口數了一千枚硬幣
在前廳工作的嘉音,除了要幫助客戶解決問題,還要說一些營銷話術。這讓她覺得別扭,大學做志愿者時無私的心與成人世界的殘酷現實產生了激烈碰撞。
入行一年,嘉音逐漸熟悉了柜臺的流程、客戶的脾性,卻始終無法適應那種無聲的消耗。她感覺漸漸失去自我,離職的想法開始在心里打轉。不過,首次離職申請卻以失敗告終。
在三小時的約談中,領導一一列舉這份職業的優勢:薪資、雙休、行內福利,這座城市的其他單位很難找到類似待遇。她選擇了妥協,暫時放下了關于工作意義的追問。博弈的結果是,嘉音轉到了后臺綜合服務部。她以為可以遠離嘈雜的大廳和難纏的客戶,卻沒想到迎來了更繁重的工作。
后臺的工作涉及到人事、行政、財務三方面,這些工作的專業性更強,但嘉音的求助無人能回應,每人都有自己負責的板塊。不久,該工作板塊之前存在的問題落在了她頭上,領導只關心結果。嘉音所在的銀行處于“分行-支行-網點”結構的中間位置,負責上傳下達。“下面有問題,要跟上面反饋,上面不同意,又要去向下反復溝通”,問題的處理比想象中要復雜很多。
加班到晚上十一點是常態,電腦右下角永遠堆積著未關閉的文檔表格。工作任務占據了她的大部分時間,下班回家后,嘉音只想倒頭就睡。她做不到敷衍了事,可認真換來的不過是更多的表格、任務和看不見盡頭的循環。超負荷工作狀態持續了很久,一次對賬工作的疏忽讓嘉音被領導在會上點名。“你手上這么多事,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這句話讓她刺痛,又覺得荒誕。嘉音無力與領導辯駁,只會沉默,躲起來掉眼淚。
工作多個小時仍然對不清楚的賬目經常出現,她盯著那些數字發呆,小數點后的位數密密麻麻地延伸,仿佛永遠沒有盡頭。她討厭數學,可命運偏偏把她塞進了銀行這座由數字砌成的圍城。這里的一切都精確到分毫,唯獨她的付出,永遠算不清回報。
巨大的壓力下,她去做了幾次心理咨詢,社交媒體的頭像換成全黑,微博里分享美好的位置也變成空白。重復性工作像慢性毒藥一樣,一點點浸入嘉音的內心世界。繽紛的發色、個性的指甲都被禁止,鮮活的性格和曾經的攝影夢一起被這份工作框在“籠子”里。籠子是她幾次提到的比喻。統一的工作裝、被規定的發型、扣分的監督機制……這里禮儀、規矩無比細致,嘉音說自己就像在動物園里被馴化的動物,一直在打轉,撞到玻璃上,聽到指令就條件反射地作出反應。
“為什么沒有勇氣辭職”,嘉音反復問自己,卻總是下意識地以第一次提出離職后的結果作為回答。
嘉音的工位 秋秋:才華既被需要又被規訓
在大學期間,秋秋一直是學弟學妹努力靠攏的標桿。晚會的主持位、辯論賽的辯手席、實習分享會的演講臺,處處可見她的身影。從大二開始,她的假期就被切割成精確的實習周期,每年五月她都會在boss直聘和大廠官網上廣投簡歷。六月的期末,她往往是一邊整理課程筆記,一邊應對視頻面試的邀約。
這個學習、工作上面面俱到的女孩,生活中也向身邊的世界輻射自己的溫暖。在朋友圈看到學妹發布心情低落的動態,她會主動詢問、安慰;疫情時,得知務工人員被困學校體育館,她凌晨在朋友圈發起“被褥募集”,和朋友們抱著棉被沖向體育館;看到微博掀起的“衛生巾互助”熱潮,她和同學在校園衛生間的角落架起“衛生巾互助盒”。
邁入大四,家人勸她“還是提升學歷重要”,秋秋也隨大流的坐在圖書館里和考研英語真題集死磕。不過,她的心仍不由自主的飄到隔壁召開的企業宣講會上。她意識到自己更向往職場,于是打印了五十份簡歷擠進招聘會。網申的投遞也從未懈怠。
基于一貫的優異表現,秋秋在畢業前陸續收到六份offer。字節跳動的錄用郵件最早彈出,“職位對比清單”越拉越長,薪資、晉升空間、個人匹配度被拆成不同顏色標注。次年三月,當她帶著字節的三方協議走向就業辦,卻被一個 “省建工集團校招”的易拉寶絆住了腳步。不浪費一絲機會的她投了簡歷,暫緩了三方簽約的進程。接著,她在半個月內連過三輪筆試面試。當那份印著國企紅章紅頭的錄用通知,夾雜在眾多互聯網大廠offer中間時,全家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前者。
“體制內不僅穩定,而且工作強度適中,特別適合女孩子的發展”,擁有近三十年體制內工齡的父親反復強調,“從補充醫療保險到職業年金,從遠超市面標準的公積金繳納比例到隱形的職業保障”……她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一邊是“氛圍好但工作量超負荷的大廠”,一邊是“清閑安穩且福利優厚的國企”,答案不言而喻。放棄薪資更高的大廠,秋秋進了這家建筑國企。
“和想象中白領上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實習生必須下項目三個月,要在建工地的辦公區辦公。
下項目的第一天,到工地時已是晚上,同批進來的女生都不在,唯一的女資料員也下班了,無助與孤獨感在秋秋心中蔓延開來。行李和情緒都沒來得及收拾,她就被叫去開例會。負責人對工人粗俗的用詞、不善的語氣,讓她內心受到了強烈沖擊。畢業后走入社會,她第一次看見世界的反面。例會后她忍不住哭了,“如果我像工人一樣被那么罵,我肯定撐不下去”。
秋秋下項目的第一天
實習結束,她回到忙碌而結果乏善可陳的正軌。一場活動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準備,每個環節都要完善,每天為各種小事奔波,但最終寫進工作報告里的只是“策劃了一場活動”。秋秋更在意的,是工作中能否發揮自身優勢。工作以來,她活躍于各類活動場合中,主持、策劃活動等方面的優秀表現,給不少領導留下深刻印象。不過,她也遭遇到職場文化的“冷淬”。
某項文件的批復遲遲無法推進,秋秋來來回回跑了四趟,花費兩天時間,才得到“批準號令”。她意識到,在這家論資排輩的企業里,溝通效率與關系親疏呈現出強烈的正相關。“同一份方案,經由熟人遞送和新人傳達,會收獲截然不同的反饋與配合度。”
秋秋第一次被會上批評,是因為她對運動會服裝提出了建議。公司每年都會舉辦運動會,秋秋負責這次的服裝采購。在看到圖片時,她說了幾點自己的想法,最后被領導否定了。“我當時是被說服了,但領導覺得我是帶著情緒走的。”領導會后找她談話,她試圖解釋,卻發生了爭吵。類似的矛盾發生了好幾次,她漸漸明白,當你提出不同見解時,可能會被解讀為不合時宜的冒犯。在這個層級分明的體系中,和領導的相處方式,是工作中必須掌握的一門藝術。
有一次,上級公司的領導邀請秋秋在視頻里出鏡主持,卻被直系領導阻撓,“甚至編造各種理由推脫,只為了讓我不去”。有一次,她給集團主持運動會,卻被領導含沙射影地說教“工作分心、本職懈怠”。
在這里,才華既被需要又被忌憚,既被展示又被規訓。
工作一年多后,秋秋再次被要求下項目。和實習不同,公司里傳著“這次被派去的人要留在那里”的消息。這讓她更加難以接受。入職前再三和HR確認過不會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蓋著紅章的錄用通知書還躺在抽屜里,“機關崗位”四個鉛字顯得格外諷刺。收到通知后,秋秋徹夜難眠,她覺得自己被騙了。
被放棄的互聯網大廠offer提醒她,其實人生有另一種可能。秋秋開始懊悔,甚至有點恨自己,為什么放棄了進大廠的機會。
走與留,都是新的開始
下項目還是辭職?妥協,還是爭取自己的權益?秋秋反復思考了和領導談判失敗會面臨的最壞結果——失去穩定體面的工作,去體制外從頭開始。如果必須下項目到周邊縣區,她寧可辭職。
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態,秋秋去和領導談判。人一旦亮出底線,主導權就回到了自己手里。領導幾經權衡,不愿意失去一位有能力的員工,答應不再讓她下項目,她松了一口氣。
這次沖突得到解決后,秋秋漸漸摸索出了和領導的相處之道。之前她總是不服氣領導的打壓,現在她不再內耗:“最重要的是摸索領導的需求,當你事情辦得很好的時候,自然而然關系就會近”。相對于討好奉承,高效、完美的執行更能贏得領導的信任。把自己變成對領導更有價值的人,等到領導真正需要她時,自然會給她一個機會。慢慢地,領導也越來越支持她的個人發展,鼓勵她去評職稱,還會時不時來和她聊天。她心態也更加平和,“我的努力在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會幫到我”。
找到了平衡點,她學會了將情緒與工作分離,并把部分精力分配給了家庭和生活。工作第一年,秋秋用積蓄帶著外公外婆、媽媽姨媽圓了“北京夢”。當兩位耄耋老人開著電動輪椅在天安門廣場自由穿行,兩位母親久違的拿起手機自拍,秋秋看著這一幕感到無比幸福。工作第二年,她趁著小侄女過百天,給家里所有女性都買了一件金飾,努力用現在的甜去彌補她們過去的苦。
秋秋在空閑時間也一直在發展自己的副業,目前的國企工作只是她的階段性人生策略,“如果有一天副業的收入超過了主業,或者主業限制了副業的發展,我會考慮離開國企”。她希望在這里持續吸取養分,鍛煉自己,但進入體制內擁有相對穩定的生活并不是她的終極目標。她會不斷折騰,不斷探索人生更大的可能性。
嘉音與朋友拍照
與秋秋選擇留下不同,嘉音在今年春天提出離職。
她內心深處一直有個聲音,“我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糾結了很久,雖然不知道離職會經歷什么,但她清楚,不離職還要繼續忍受什么。
知道她辭職的消息,媽媽拉黑了她。家人希望她找到下一個穩定的工作再離職,但她幾乎是裸辭,帶著一點積蓄、些許勇氣和幾步規劃。
嘉音開始給喜歡的攝影工作室投簡歷,如果通過,需要從攝影助理做起,“雖然只有3000左右的薪資,但是餓不死我就可以了”。如果工作室的應聘沒通過,她打算做獨立攝影師。在大學期間經營過的攝影自媒體賬號,后來因為工作而擱置,現在終于有機會重啟。她打算在賬號上發一些和模特的互勉約拍,一點點積累自己的客源。即便遇到不好相處的客人,但“總不會比銀行的客人更難搞定吧”。
雖然還在走繁瑣的離職程序,需要暫時留在原司上班,新工作還沒有著落,但嘉音有種久違的興奮感,整個人呈現出一種上揚的狀態:語氣輕快、思維活躍。嘉音懷念曾經逛展會、看電影、旅游的生活,而這種生活不用等到下一次假期,也不用再熬幾年,從這一刻就可以開始。
當拿起攝像機時,世界是由她來構圖的,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完——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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