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林秀兒就挎著竹籃出了門。
七月的漁村,晨霧裹著咸腥的海風,濕漉漉地撲在臉上。她緊了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籃里的二十文銅錢——這是給阿爹抓藥的最后一點積蓄。
"秀兒,早啊!"隔壁的王嬸正在晾曬魚干,見她匆匆走過,扯著嗓子喊,"今兒龍王廟集市,可熱鬧著呢!"
林秀兒勉強笑了笑,沒接話。阿爹的病一日重過一日,村里的郎中說,再拖下去,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
她低頭看了看籃子里的銅錢,心里盤算著:十文買藥,剩下十文,或許能給阿爹添一碗熱騰騰的魚湯……
集市上人聲鼎沸,叫賣聲此起彼伏。林秀兒擠過人群,直奔藥鋪。可剛到橋頭,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拽住了她的裙角。
"姑娘……行行好……"
她低頭一看,是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蜷縮在橋墩下,衣衫襤褸,露出的皮膚上布滿青紫色的淤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勒出來的。他的眼睛渾濁發(fā)黃,卻死死盯著她,聲音嘶啞:"三天沒喝熱湯了……"
林秀兒心里一顫。
她本可以甩開他,繼續(xù)趕路。可那乞丐的眼神,莫名讓她想起阿爹病榻上黯淡的目光。
猶豫片刻,她嘆了口氣,蹲下身:"老伯,您等等。"
她轉身走向不遠處的面攤,掏出原本準備買魚的十文錢,換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
"給,趁熱吃。"她將面碗遞給乞丐。
乞丐卻沒接,反而古怪地笑了。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將整碗面倒進了橋下的河水里。
"哎!你——"林秀兒急了,這可是留著買魚的錢!
"面湯換魚湯……"乞丐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清明,"這錢,你爹用不得。"
林秀兒愣住了:"什么意思?"
乞丐沒回答,只是從破襖里掏出一個青玉葫蘆,塞進她手里:"今夜子時,用它照你爹喝的藥。"
她低頭一看,葫蘆只有拇指大小,通體碧綠,入手冰涼,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
"記住,"乞丐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森,"若碗里見血,就逃,千萬別回頭。"
林秀兒心神不寧地回到家。
阿爹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犀角香,床帳上掛著五帝銅錢,藥碗擺在床頭,烏木制的,黑得發(fā)亮。
"秀兒,藥呢?"阿爹靠在床頭,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銳利。
"阿爹,藥剛熬好,我給您盛。"她手忙腳亂地將藥倒進碗里。
阿爹皺了皺眉,沒再追問,只是端起烏木碗,將里面的藥一飲而盡。
夜深了。
林秀兒躲在門外,等到子時的更鼓響起,她顫抖著掏出青玉葫蘆,悄悄推開阿爹的房門……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床頭的烏木碗上。
她舉起葫蘆,對準碗底——
碗里的藥渣,竟變成了一灘粘稠的黑血。
而在血泊之中,赫然沉著一片帶血的指甲。
林秀兒死死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尖叫出聲。
烏木碗里的黑血泛著詭異的泡沫,那片指甲在血泊中微微顫動,仿佛還帶著活人的溫度。她踉蹌后退,后背撞上房門,發(fā)出“吱呀”一聲響。
“誰?!”床上的林大海猛地坐起身,眼中閃過一絲兇光。
林秀兒慌忙將青玉葫蘆藏進袖中,強作鎮(zhèn)定道:“阿爹,我、我來收碗……”
林大海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泛黃的牙齒:“秀兒啊,夜里風大,早點睡。”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聽得人脊背發(fā)涼。
她逃也似地跑回自己房間,直到插上門閂,才發(fā)覺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衣衫。
第二天清晨,林秀兒是被一陣刺耳的“咯吱”聲驚醒的。
她推開窗,看見阿爹正在院子里劈柴。
這不對勁。
阿爹明明已經(jīng)病得下不了床,可此刻他揮舞斧頭的動作卻矯健得像個年輕人。晨光下,他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紅潤,嘴角掛著古怪的笑意。
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阿爹的右手小指上,纏著一截嶄新的白布。
(昨夜碗里的那片指甲……)
她胃里一陣翻涌,突然想起乞丐的警告:“若碗里見血,就逃……”
晌午時分,林大海說要出門訪友,臨走前再三叮囑:“別進祠堂。”
可越是禁止,越讓人心生疑竇。待阿爹走遠,林秀兒立刻撬開了祠堂的銅鎖。
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供桌上擺著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香爐里積了厚厚的灰。她舉著油燈四處查看,忽然發(fā)現(xiàn)供桌下方的地磚有一塊微微凸起。
掀開地磚,露出一個暗格。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疊黃紙,每張紙上都按著血手印。
最上面那張寫著:
【今借張氏桂花陽壽三年,以右手小指為押】
落款日期,正是三年前鄰居張嬸暴斃的那一日。
夜幕降臨后,林家老宅靜得可怕。
林秀兒蜷縮在床上,手里緊攥著青玉葫蘆。突然,后院傳來“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刨土。
她提著燈籠循聲而去,竟一路走到了林家祖墳。
月光慘白,照在七座墳包上。每座墳頭都裂開一道縫隙,里面滲出黑水。更駭人的是——墳前齊齊插著三支香,香早已燃盡,香灰卻在地上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償”字。
“轟隆——”
一道驚雷劈下,照亮了站在墳地中央的人影。
林大海手持鐵鍬,腳邊放著一個敞開的木箱,里面堆滿了森森白骨。他抬頭看見女兒,臉上浮現(xiàn)出癲狂的笑容:
“秀兒,爹都是為了這個家啊!”
暴雨傾盆而下,林秀兒的燈籠早已被澆滅。
她踉蹌著后退,卻被墳地里的樹根絆倒。林大海拖著鐵鍬一步步逼近,鍬刃上沾著新鮮的泥土,在閃電中泛著血光。
“阿爹……你究竟做了什么?!”她嘶聲喊道。
林大海的瞳孔在雨夜里收縮成針尖大小:“二十年前那場海難,本該死的是我!”他的聲音混著雷聲,扭曲得不似人聲,“我用你娘的命換了陽壽,現(xiàn)在……該輪到你了!”
木箱里的白骨突然“喀啦”作響,一只枯手猛地抓住林秀兒的腳踝。
“嘩啦——”
一道鐵鏈破空而來,將那只骨手擊得粉碎。林秀兒抬頭,看見橋頭的老乞丐站在墳地邊緣。暴雨沖刷著他襤褸的衣衫,露出腰間一塊青銅腰牌——上面刻著“陰司巡役”四個血字。
“林大海。”乞丐的聲音再不是虛弱哀求,而是洪鐘般的審判之音,“你偷盜十二人陽壽,今日期滿!”
他抖開一卷泛黃的賬冊,紙頁間竟爬出無數(shù)透明蜈蚣。那些蜈蚣鉆進林大海的七竅,從他嘴里拖出一串發(fā)光的珠子——每顆珠子里都蜷縮著一個小人,正是被借壽者的魂魄。
林大海發(fā)出非人的嚎叫。他的皮膚迅速干癟龜裂,露出皮下蠕動的蛆蟲。十二具白骨從墳包里爬出,指尖掛著當年抵押的魚骨項鏈,將他團團圍住。
“秀兒!救救爹!”他突然撲向女兒,右手小指不知何時變成了森森白骨,“用你的命抵債,爹就能活——”
林秀兒摸到袖中的青玉葫蘆,猛地砸向阿爹心口。葫蘆碎裂的瞬間,一道青光如利劍穿透林大海的胸膛,將他釘在祠堂的門板上。
“把偷來的陽壽……還回去!”她哭喊著。
公雞打鳴時,雨停了。
林家祖墳冒出三尺青煙,十二座新墳憑空出現(xiàn)在亂葬崗,墳頭擺著完整的魚骨項鏈。林秀兒在祠堂廢墟里找到了阿爹的尸首——他右手小指消失不見,嘴角卻帶著詭異的微笑。
三年后的中元節(jié),林秀兒穿著嫁衣路過當年那座橋。花轎突然一沉,仿佛有人輕輕坐在了轎杠上。
夜風送來熟悉的沙啞聲音:“善債填惡賬,福壽自然長……”
她掀開轎簾,只見橋頭青石上擺著三支燃盡的香,香灰組成了一個“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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