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石偉

“這個機構瞞著家長跟未成年小孩簽的合同，里邊幾十條‘公司有權做什么’，幾乎沒有我小孩有權做什么的內容。”7月27日，山東德州的李麗（化名）向媒體求助，14歲的女兒小云與濟南一家MCN公司簽下“賣身契”，6個月發了1.3萬元工資，因不堪忍受公司一些做法強行退出后，被起訴索賠1.7萬元“損失”。

記者注意到，合同對合作模式、工作要求、合同終止、主播罰款及違約賠償有詳細的條款。比如擅自接第三方活動、擅自提取傭金、勸誘員工離職、違反保密要求透露合同內容，均需要賠償不低于50萬元。

該公司是否能與未成年人單獨簽訂合同？記者多次聯系涉事公司，但未獲得回應。

14歲女生輟學去“闖世界”

與MCN公司簽訂苛刻協議

小云的父母在當地做小生意，哥哥早早外出打工，她離家之前的成績在全班排20位。初二開始，她跟家里說“讀不進去”，執意要去濟南，找一位大她一歲的女生“闖世界”。

“是叛逆期，非常倔強，攔她，她說要往車底下躺。”李麗說，怕把孩子逼急了，最終同意她去濟南，但要保證經常報平安、給家里打電話。

李麗說，她不知道小云要去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2023年9月簽約了一家MCN公司。

這是一份打印出來的固定格式條款文本，小云的個人信息顯示，她當時14歲。

小云與機構簽訂的協議合同（受訪者供圖）

合同載明，小云是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公民，具有唱歌、表演等方面才藝，作為主播與濟南主播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獨家合作。雙方僅為合作關系，不涉及勞動關系、雇傭關系等，公司不承擔任何雇主責任、用人責任、人身或財產損害責任。工作產生的交通、住宿、服裝、場地等費用，由小云承擔。

主播在公司或指定公司提供的直播賬號展示才藝，每月直播27天以上，每天不少于6小時，每月刷量不得低于1.5萬元；平臺所得收入雙方按比例分配，主播承擔收益的稅費；公司有權代收和管理經驗所獲的收益，有權根據需求安排主播參加平臺活動；公司定期、不定期對主播復審，發現主播不符合條件或有其他違規行為，公司有權解除合作，并從主播應得收入中扣除違約金，不足部分由主播承擔。

主播需每天發布一條瀏覽量不低于1000的視頻；主播獲得分成收益的60%，保底分成不低于6000元，違約罰款由分成中扣除；單次直播不得低于120分鐘，否則不計入有效時長；當天直播累計時長不得低于2小時，否則不算作有效的工作天數；1小時直播內，離開鏡頭時間累計超過5分鐘，或者5分鐘內未與觀眾互動，不計入有效時長，等等。違反上述要求，公司有權扣除主播薪資。主播直播違規產生的罰款，從結算中扣除。

主播未完成直播天數、時長、月刷量，公司有權單方面解除合同且不承擔違約責任；主播未經同意在非指定平臺表演，違規一次需承擔合同期內單月最高流水收入的24倍賠償；未經同意擅自接第三方活動的，發生一次須賠償公司50萬元；未經同意擅自帶公司平臺的消費者去其他平臺消費的，發生一次，需承擔最高單月流水收入的24倍賠償；主播擅自提取賬號傭金的，需賠償不低于50萬元；勸誘、幫助其他員工及合作伙伴離職、終止合作的，公司可解除合同并索賠不低于50萬元；

合同期限5年。如果續簽，需在期滿30天前書面告知對方，否則自動續約；公司有優先續約權，如主播在期滿解約，需提前將與第三方的合作條件書面告知公司；合同到期或需要解除時，需公司書面同意；協議內容屬保密信息，即便協議終止，雙方仍需履行保密義務，直到公司同意解除此義務，否則主播需賠償公司不低于50萬元。

自稱發燒被灌藥催促上班

因“不堪忍受” 強行解約后被索賠

李麗介紹，2024年春節期間，小云放假回家才告訴她與MCN公司簽了合同，并且表示“管理變態，不想干了”。

小云被灌藥的視頻截圖（受訪者供圖）

李麗說，小云說每天的直播都有任務量，完不成會被扣錢或者被處罰。比如在同事面前蹲著唱歌，在聚餐的時候被男老板攔腰抱起來倒立。“有一次感冒發燒，老板去她出租屋捏著鼻子灌藥，催她繼續上班。她說出租屋都是女生，好幾個未成年，男老板說進去就進去。她想走，老板說要賠償一百多萬。”

小云被懲罰的視頻截圖（受訪者供圖）

李麗說，2024年3月公司曾聯系她，讓她補一份監護人同意書，她提了孩子未成年的事，對方說“簽了合同的，違約要賠償”。她按要求補寫了同意書。“原本希望后邊能好好商量，好聚好散。簽完這個東西，公司同意放她離開，說她之前直播違規要罰款，已經扣了幾個月，還差七八千。協商之后公司同意兩清。誰知道，前不久把孩子起訴了。”

濟南主播文化傳媒公司起訴書稱，因小云傳播色情信息、色情資源等行為導致永久封號，造成原告被平臺扣款，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索賠16941元，并承擔律師費5000元，以及保全費、訴訟費。

李麗稱，小云告訴她違規是因為在直播間罵臟話，“小孩工作6個月一共發了一萬三，現在被索賠兩萬多。”

當初的合同是怎么簽的？家屬提供的“灌藥”視頻到底怎么回事？7月27日，記者多次聯系濟南主播文化傳媒公司負責人，電話無人接聽，之后“用戶正忙”，短信無人回復。

律師：與未成年人的合同無效，MCN機構已涉嫌違法

小云簽訂的合同是否有效？MCN機構是否可以主張索賠？

對此，北京盈科（武漢）律師事務所律師鄭學知表示，案例中的合同、協議均屬無效，其中條款不受法律保護，所以MCN機構的索賠主張無法律依據。

鄭學知介紹，協議明確填寫了小云的身份證信息，顯示當時只有14歲，即便合同模式化寫明了“乙方是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公民”“雙方非雇傭關系、勞動關系”，事情本質上還是機構與未成年人之間不對等的簽約關系。“2024年3月與家長補簽的監護人同意書，也是不作數的。”

鄭學知認為，涉事MCN機構已經觸犯《未成年人保護法》《勞動法》，針對工作期間發生的違規違法行為，小云及家屬可以向婦聯、勞動監察、法院等部門反向投訴、維權。

鄭學知還表示，涉事的合同條款非常嚴苛，幾乎規避了機構的所有法律責任，卻對簽約主播做了各種限制，并制定動輒數十萬的違約賠償條款，失去了公平性。“即便成年人，面對這樣的條款也要研究研究，再決定是否要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