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近年的網絡上,“東亞”是一個愈加高頻的詞。究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這是一種倒逼出來的表達技術,談東亞不易傷害人的玻璃心,其二東亞三國確實有不少共性,超出這個區域,難為外人道。
既然如此,我們也可以順勢東亞起來。東亞原是一個地理名詞,現在已經可以當一個形容詞使用了,當我們說“這太東亞了”,彼此都能領會其中的微妙成分。
我一直在想,東亞性究竟是如何生成的。我無意追究太宏大或太本質的根源,因為當你用一個大名詞去解釋另一個大名詞的時候,往往是什么都得不到,反而會丟掉原本想說的一些話。
反而不如把社會現象和個體生命中的真切感受放在一起,不是用宏觀去解釋微觀,也不是用微觀去驗證宏觀,而是讓兩種經驗相互對話,相互碰撞,相互檢驗,看最后能留下什么堅實的東西。
談起東亞,離不開內卷,但是這兩個詞捆綁得已經太緊密,以至于變成了同義反復。什么是東亞性,東亞性就是內卷。東亞人為什么內卷,因為這是東亞。這論證太順滑了。但在我看來,對于一個復雜的問題,輕易給出萬能的答案,這本身就是東亞性的一種表現。
我們不是總是害怕暴露自己的無知嗎?我們不是總是搶著給出最高級的答案,好像會贏得一朵想象中的小紅花嗎?
我也曾經以為自己掌握了答案,但后來才意識到,那些答案本身就是問題。如果我們不允許自己困惑,如果不能在困惑中停留足夠深足夠久,那么我們終將一無所獲。
如今看到人們討論內卷諸現象,以及對內卷開出的諸藥方時,我總會想起我曾經做過的一個決定,以及這個決定在我周圍激起的無窮漣漪。
我大一讀的是化學,這是一個命運的玩笑,因為我曾發誓只要不是化學,讀什么專業都行,偏偏被調劑到了化學。幸好可以轉專業,于是我從大二就轉到了歷史,我喜歡歷史。不管從什么角度,這都是一個平常而合理的選擇,我甚至想過,假如我繼續讀化學,哪天在實驗室里把自己弄傷弄殘都很有可能。
可就是這樣一件小事,不僅在當時的同學朋友中間引起許多不解和一些“欽佩”,而且后來每一個聽聞此事的人,都投來觀賞性的目光,好像在沙漠里看見了魚。轉專業本身不算個事,但這件事遭到的所有評判,把它變成了一件事。以至于到后來這成了我的一個個人標簽,作為我魯莽或者“勇敢”的證明。
我于是漸漸明白,在我們這里,一個人學自己喜歡的專業,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不是默認的選項,而是默認要排除的選項。諷刺的是,恰恰是那些“欽佩”讓我不時感到心虛,好像自己跳進了多么兇險的火坑,或者必須做出點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才能配得上這份“勇敢”。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重新看清楚,這確實就是一件平常事,我沒有因此損失什么,也沒有因此得到什么。我也沒有多么勇敢,我只是還沒有足夠愚蠢足夠懦弱,明知是一條錯路還要往前走。
我又明白了一件事。所有不遵從內心聲音,而遵從主流聲音的人,不論現狀如何,都不需要解釋什么。讀了不喜歡的專業,正常,做了不喜歡的工作,正常,娶了或嫁了不喜歡的人,正常,生活一地雞毛,正常。沒有人會覺得他現在的不如意,是由于當初不能勇敢做自己。
但一個人如果在關鍵時刻聽的都是自己的,那么不管他在自己的興趣上收獲多少快樂和成績,他的生活都被遭到360度的審視,任何一點不如意都可以聯系到“你看他那時候……”“我早知道……”。這種審視,很多時候內置于當事人的心中,總覺得需要跟誰匯報一下。
當這樣一個脫隊的人,終于回到主流,哪怕他過得更慘了,他也會感到如釋重負,因為終于不會再遭遇那種打量異類的目光。他不再是一個奇怪而不幸的人,而是一個普通而不幸的人,他贏得了泯然眾人的不被打擾的平靜。
我想,這可能就是東亞性。人人都走獨木橋,人人都怨獨木橋。從獨木橋上掉下來淹死,算是善終。而在廣闊的原野上,一個人只要不能成仙,便是橫死。
東亞人的一生,是相信主流的一生。這是一種無論從統計學還是從理性認知上都經不起推敲的信托。剖開來看,這種相信只是一種假裝相信,每個東亞人都知道主流靠不住,主流從不保證任何東西,他們只是更需要回避自己內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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