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博士生陳金金同學的讀書筆記一則:
觸而復得:《莊子》玄珠寓言疏解
陳金金
《莊子·天地》開篇對“道”展開幾段論述之后,插入了一個“黃帝遺其玄珠”的寓言: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故事很簡單:黃帝遺失玄珠,派人尋找。知、離朱、喫詬都沒找到,最后只有象罔找回來了。看似簡單的一個寓言故事,實則隱藏玄機。黃帝所遺玄珠到底為何物?何以象罔能尋得此珠?
寓言起首一句“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中,“游”與“登”是互文見義的兩個動詞。“赤水之北”與“昆侖之丘”又構成“游”與“登”之對象。雖然兩個動詞皆有其動作發生的對象,但不一樣的是,“登”似乎更具目標性和對象性,因此,“登”之對象一定是更具體的“昆侖之丘”。而“游”則是一種非對象化、非定域的狀態,因此,“游”之對象并未交代具體地點,只是渾然的“赤水之北”。“赤”為離,“水”“北”皆為坎,水火相濟,渾然一氣。還有另一不同之處,“登乎昆侖之丘”后增加了“南望”這一動作。“南”為離為目,“望”即視,愈發強化了以視覺為中心的對象性目的。因此,黃帝從“游”到“登”到“望”的切換,絕不是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動作描述,而是以“神遇”降為“目視”的轉變。這可能正是“遺其玄珠”的緣由。
何為“神遇”?《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的關鍵就在于“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對于解牛這么一件看似極需視覺參與的活動,莊子一開始卻是“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都是觸感覺知的描述,完全沒有言及視覺。“手之所觸”不用說了,“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皆為觸覺。“以神遇不以目視”的“遇”,也是一種觸,一種神遇的觸感。由此神遇之觸感,方有“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之游態的到來。如果說目之視、耳之聞、鼻之嗅仍依賴于它物為之介質,傾向于主動抓物,觸覺則直接感應于物之“接觸”,觸覺也正是以此命名(參亞里士多德《論靈魂及其他》)。因此,觸感之“觸”即感即應即遇,是一種非對象化、非目的性的本體感覺,更具被動性和整全性。
與庖丁的“以神遇不以目視”相比,黃帝恰恰經歷了一個從“神遇”到“目視”的轉變,即視覺中心的逐漸強化,以及隨之而來的觸覺退隱。由此觀之,黃帝所遺之“玄珠”并非一顆可執于掌心的“明珠”,而是可感可觸而不可見的整全渾淪之性(參柯小剛“”)。珠是整全的象征,而玄珠之為玄珠,關鍵在玄。“玄”是“弦”的本字。金文的“玄”字像皮帶編成的弓弦,所以本義是高處懸掛的細絲,后來引申為看不清。《說文》:“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如此,玄珠即混沌之道體的隱喻,豈可以目視而尋得?黃帝“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首先打破的就是這種混沌之整全性。因此,黃帝遺失之玄珠,正是非以目視可見而以神遇可觸的一種生命整全。
如此玄珠,何以復得?寓言接下來提到黃帝派出三人尋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三個相同的句式,皆以使某某索之而不得。而到派出象罔的時候,句式變成了“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這個變化可以僅僅視為漢語習慣的一種省略,避免重復帶來語言上的單一。然而,“乃使象罔”真的只是“使象罔索之而得”省略而來的語言現象嗎?“索之”二字之省略隱藏的或許正是玄珠之得不可索之。“索,求也”(《莊子注疏》),是一種目標性、對象性極強的動作。黃帝派知、離朱和喫詬尋珠,皆以“索之而不得”。何也?“知”通智;“離朱,明也”;“喫詬,文言也”(王船山《莊子解》)。換言之,三子之尋珠,欲以智巧、明見、言辭而強求之,故不可得也。
“眾里尋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元夕》)。象罔之得即在燈火闌珊處。“燈火闌珊處”不是某個確定處所,而是閃爍于有無之間的一種恍惚變化。“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經》第21章)。在“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的變化之中,才能見象,才能把捉道的消息。象罔之名正即此意。“象則非無,罔則非有”(呂惠卿《莊子全解》)。“非無”、“非有”不同于實有實無,乃若有若無,即有無之間、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一種如在。如此,象罔即玄珠,即道的隱喻,不可以目求,不可以智取,不可以言明。
象罔之得,到底如何得之?探討如何得,得先問得什么?而得什么的問題又必須回到寓言開頭的失。如前文所論,若玄珠之失非實有之失,那此處的象罔之得也絕非實有所得,非外有所得,而是得以復歸黃帝“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之前“游乎赤水之北”的游態,得以返回原初渾然的一種生命整全態。由此觀之,如何得的問題似乎也迎刃而解。船山在此寓言的最后評論說:“心知也,聰明也,文言也,皆強索而不能遇者也。知事無事,知通無通,收視反聽,無為為之,過而去之,象罔矣,乃 可以無得而得也” (王船山《莊子解》) 。“收視反聽,無為為之,過而去之”,即以神遇不以目視之觸。能觸、能感,則能得。象罔之得,觸而復得,復見本性之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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